舀一碗•回忆母亲之九

老顽童ZBT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舀一碗</p><p class="ql-block"> “舀一碗!”是母亲生前发出的最后一次呐喊。这是八月十三晚上九点以后的事。</p><p class="ql-block"> 在此以前母亲已经成个月只喝流食,不吃一口成形的东西了。此刻,却一声接着一声地呼喊着“舀一碗!”她想要表达什么意思?</p><p class="ql-block"> 我立即赶过去,站在母亲的床头,俯身问她想吃什么。母亲却只是茫然地看着我。不管再怎么问,也不发任何声音,不作任何表示了。 </p><p class="ql-block"> 这是怎么回事啊,当天晚上,我辗转反侧,百思不得其解。 </p><p class="ql-block"> 这一节,我想说说母亲最后九十五天的事。我很纠结,怎样才能说得更准确、更全面、更能反映出本质性的东西呢?我脑子里成了一盆浆糊,姑且胡拉乱扯吧,任人怎么看,怎么想。 </p><p class="ql-block"> 母亲最后的九十五天分为两个阶段。前七十天是我独力照看的,后二十五天是我协助妻子照看的。 </p><p class="ql-block"> 独力照看母亲,三四年来我曾有过两三次经历,合起来也有三四个月时间,可谓轻车驾熟,并不犯悚。 </p><p class="ql-block"> 岂料这次不一样了。一个吃饭,一个卫生,一个安全,三面夹击,把我搞得狼狈不堪。 </p><p class="ql-block"> 先说吃饭。尽管我和妻子历来的原则是我们吃什么,也让母亲吃什么,绝不外待,但实际上一直是母亲喜欢吃什么,我们就迎合着做什么。亲戚朋友拿来的礼品饮食,不管谁拿的,我们从来都是放在母亲身边,任她取用,我们从没动过。只是后来母亲失去自主活动能力了,才把这些东西放在厨房,定时定量给她取送。 </p><p class="ql-block"> 我独力照看期间,丝毫没有犯规。但是这次不行了。不管做的什么饭,不管我舀多少,母亲碗里总要剩一些。有时端过去,搅两下,尝两口,往外一推,就喊着肚子疼,不想吃。我一次又一次劝她吃完,甚至亲自喂着,强迫她吃,可她从来不听。城里不比乡下,鸡呀猪呀还可以帮着打扫一下战场。我也是从困难时期过来的,根本容不得糟蹋粮食。一次一次又一次,我气极了,曾多次对着母亲吼:你是地主吗?地主也不带这样的!对面条、稀饭、麻食、饺子之类是这样,送给母亲的馒头、红薯、香蕉、鸡蛋、糕点,母亲也是吃一部分,往餐桌抽屜里藏一部分。她已经满嘴没有一颗牙了,藏起来冷了,干了,变质了,也就糟蹋了。一次次给她做思想工作,她也依然我行我素。特别要命的是不吃菜。不管啥菜,不是不动,就是甩得到处可见。后来我干脆不给母亲端菜了,她却又喊叫着要吃菜。搞得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自己心里怄气。 </p><p class="ql-block"> 至于卫生,为自己的老人端屎倒尿,那是作儿子的本份。母亲开始还能自己挪到方便凳上送水火,不需要我受什么麻烦,只是随时倒掉并刷洗便桶而已。后来自己实在挪不动了,问题就来了。一有大小便之意,母亲就忙不迭地喊叫“屙,屙!”我赶紧跑过去把她抱到方便凳上,可不到二分钟有时甚至不到一分钟,她又喊叫着“完了,完了!”我把她抱到床上,一看桶里,什么也没有。有时一看,桶里没有,屎橛子还在肛门夹着。待我收拾完刚刚离开,她又喊叫着要屙。再端过去,又是几十秒就喊叫完了,又是什么也没有。如此不断重复着“狼来了”的故事,我这样一个有着输尿管结石和腰椎病的六十岁小伙子,就常常因这事对老人发怒狂吼,有时忍不住还要拍打两下。</p><p class="ql-block"> 但是不管怎么吼,怎么拍打,母亲依然想喊就喊。后来我也是任凭她怎么喊,也不理了,只是定时看看。屙下了,尿下了,我给换掉尿布和衬衣,再去把身子和换下来的衣物洗干净。我觉得这样虽然麻烦些,但少生许多气,老人也少受许多折腾。 一段时间,我给把衬衣穿得好好的,她却自己脱了光身睡,结果屎尿拉得满床。床单我可以及时换洗,身子可以随时擦洗,褥子就只能拿出去晒晒再铺上了。有时一连几天,衬衣、尿布、床单每天都得换洗三四次。没办法了,我只得买了一张整床大的油布铺上。可能是嫌汗湿后沾身子吧,她就不断地抠啊抠,几天时间,一块40多块钱买的油布就被抠得千疮百孔。我实在哭笑不得。 </p><p class="ql-block"> 如果卫生只是让我怄心,安全问题更是令人揪心。 </p><p class="ql-block"> 搬进新居后,母亲对什么都感到新奇。哪里她都想转转、看看、摸摸、坐坐。家里有人,她不离自己的卧室。想看她卧室外的地方,她总是家里只有她一个的时候才行动。前年除夕午后,我和妻子出门添置年货。刚出门不到十五分钟,朋友打电话说要来访,已在我家门口。我们急忙赶回来。打开门,不由人倒抽一口冷气。母亲坐在她卧室门外的地板上,满头满脸满手都是血,前额鼓起鸡蛋大一个包,就连周围墙壁、地板都让血浆了。 </p><p class="ql-block"> 我们吓坏了,赶紧将母亲扶到床上,揩净血迹,洗净手脸,换了衣服,然后热敷肿块。母亲命苦,人却皮实,不几天就好得利利索索了,但从此也害怕走路了,任何时候都不离床沿。即使要方便一下,也是双手拄着床沿一点一点挪动,就这样,还得在地板上铺上垫子。如果垫子刚打理过没及时放回来,也不忘给地板上扔块毛巾或小手帕,反正再也不敢踩地板了。 </p><p class="ql-block"> 按说不离床沿,就再也不会跌跤了,谁知从此才开了床上跌跤的头。</p><p class="ql-block"> 2015年8月13日晨,母亲小解时不能自起,跌倒俯卧,无力喊叫。恰逢当日我们想回乡下采摘花椒,妻子起来特别早,要在走之前安顿好母亲。推门看床上,不见母亲,瞅床下,大惊失色,急忙喊我一同扶到床上。刚放倒让睡下,又要尿。妻子取来孙子在家时剩的尿不湿给骑上。母亲很不习惯,尿不出。我们刚走,就扯下来扔了。 </p><p class="ql-block"> 10月30日凌晨,母亲又从床上跌下。从此不敢再下床,也不能自起。大小便需抱到方便凳上。怕母亲晚上睡糊涂了,起夜时摸不着台灯,从这天开始,我们专门买了一盏床头灯,从天黑到天明从不熄灭。 </p><p class="ql-block"> 今年6月14日,妻子到深圳给儿子看娃。刚走第三天,母亲再次夜睡中跌下床。从此,晚上睡觉,我不敢卸助听器了,也不敢关卧室门了,随时准备应付意外。有一天天刚黑,我还在客厅看书,突然听到“咚”的一声,赶紧跑过去,母亲又跌下来了。实在没办法了,我苦思冥想,想到了妻子住院时有护栏的病床。我便自行设计,花四百多块钱,请人做了护栏,把床三面围上,扣在一起。我想,从此晚上我就可以不再担惊受怕了。 </p><p class="ql-block"> 可是还不行。母亲似乎力气大得没处用,常不常就把围栏推离了床边,她则跌到了床下。我只得调动一切能用的器物,甚至连砖头都用上了,把床的三面与墙壁间的空隙全部塞死,这才从根本上解除了母亲掉下床的危险。</p><p class="ql-block">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母亲前五六年肚皮下就有块囊肿,妻子曾请医生看过,医生认为不碍事,作为高龄老人,完全可以不管。现在母亲瘦了,囊肿越发明显。母亲非常害怕,认为是不治之症。我每次到她床前,她都指着肚子,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撮成一个圈,提醒我“我得下大病了”。我先后找了三个大夫到家,连县中医院的副院长都请来了。他们共同的看法,还是认为不碍事,不必采取任何医疗措施。 </p><p class="ql-block"> 所有这些,对于一个双耳已经失聪的九十一岁老人,我怎么也解释不清。可是,从此母亲再也不吃饭了,只是喝些流食,而且喝得越来越少。母亲的心理崩溃了,我的心理也彻底崩溃了。我赶紧打电话,把妻子火速召了回来。</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妻子给母亲修剪趾甲</span></p> <p class="ql-block">  妻子到家,立即改变了我的战略战术。她不让再铺油布,也不让再衬尿布,改买纸尿裤,由她亲自给换,给擦澡,给抹粉。一切做得及时耐心而细致。妻子回来,母亲好像看到了救星。每逢妻子给她换纸尿裤时,她总要伸出手,轻轻地摩挲着妻子的手臂,以此来表达她心底那复杂的感情。</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母亲度过了幸福而安详的最后二十五天。当时面对妻子的态度和做法,尤其是经过母亲走后长时间的反思,我实在觉得无地自容。我毕竟是母亲从小养大的儿子,妻子则只是儿媳而已。我接受了母亲无数的爱抚,妻子却承受了很多来自母亲的委屈。媳妇能有如此的胸怀,我却动不动大光其火还自感委屈。两相比较,我岂不是也成了一条白眼狼吗!</p><p class="ql-block"> 检讨七十天的经历,我现在认为,高龄老人大脑多已处于痴呆状态,她(他)们许多令人匪夷所思的悖常言行都是不由自主的。作为儿女一定得理解和善待,不要给自己留下终生的遗憾。我今天把自己解剖开来让大家看,就是要以我为戒,别犯类似的错误。</p><p class="ql-block"> 可是十三日晚上,母亲为什么要大声喊着“舀一碗”呢?是她真的饿了吗?如果是饿了,为什么我马上给她喂奶,她又不喝呢?</p><p class="ql-block"> 现在回想起来,母亲一定是灵魂已经出窍了。“舀一碗”——可能她看到了媳妇做出的可口饭菜,很想再享受一次;可能她在田间劳苦了一天,看到食堂大锅里的清汤寡水,但是饥肠碌碌,不得不硬着头皮递出碗去;可能她几十年吃的喝的都先给丈夫和儿女,现在终于可以在街上撒出几块大钱,为自己喊上一碗大米饭或羊肉泡了;也可能她已拿着上帝发给的通行证,正在天国入口的餐厅里点菜叫饭。</p><p class="ql-block"> “舀一碗”,母亲已经长时间不能清楚地表达了。这声清晰的喊叫到底表达了什么,只能是一个永远的谜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