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与不酒之间

雷国华

酒气蒸腾，人声鼎沸，席上照例是分作两党的。一党擎杯高谈，面红耳赤；一党垂头枯坐，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参禅。这酒国里的党派之争，向来是壁垒分明的。

几十年来我向来属于前者，近来却倒戈了。倒戈的原因，无非是身体不允，医生板着脸说：“再喝下去，肝要变作腌臜物了。”于是只得弃暗投明，做了不饮酒党。初时还窃喜，以为从此超然物外，可以冷眼旁观酒徒百态。殊不知这“不酒”的席位，竟比酒国里的流放地还要难捱些。

酒过三巡，席上便渐次分出境界。那新饮的，尚自矜持，举杯时尚不忘以袖掩口，饮罢还要啧啧两声，以示品鉴有方。半醉的则已露了本相，嗓门陡然大了起来，将平日不敢言、不敢怒的话，一并借酒吐出，仿佛酒是甚么免死金牌似的。至于那烂醉的，早已伏在桌上，与周公论道去了，倒也落得清净。

唯我等不饮之徒，处境最是尴尬。劝酒的眼风扫来，必须得连连摆手，口中称“不能，不能”，脸上还要堆出十二分的歉意，仿佛不饮便是犯了天条。对方却依然不依不饶：“少饮一些何妨？”“莫非看不起我？”这等诛心之论一出，只得将医生的警告如圣旨般请出，方能勉强过关。然而过关之后，便成了席上的异类，好似羊群里立着一只骆驼，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有人把喝酒划分九重境界：小酌、微醺、浅醉、沉醉、酣醉、烂醉、酩酊、癫狂、骇俗 。尤其那些酣醉之人，已然神智半昏，却偏要作清醒状，扯着人喋喋不休。先是忆旧，说二十年前与某某豪饮，连尽三坛不醉；继而论今，抱怨世风日下，酒品亦随之人心不古；最后便是许下诸多空头愿，仿佛酒桌便是点将台，明日便能挥师北上，建功立业。我等不饮者只得诺诺，面上虽挂着笑，心中却默默念叨：这兄弟有点醉了。

这酒桌上的生态，最是弱肉强食。能饮的便是霸王，举杯为号，莫敢不从；半醉的是弄臣，插科打诨，博君一笑；烂醉的如钉板上的肥肉，任人宰割，亦无人问津。而不饮者，直是酒国里的殖民，既要纳贡称臣，又要保持体面，端的难做。

　　我忽忆起昔年做酒徒时，何等快意。三杯下肚，便觉天地开阔，众生可爱，纵有仇隙，也当一笑泯之。如今清醒着，看那酒友的涎水挂在嘴角，听那毫无逻辑的醉话，有时也觉得可爱，妻常笑着在耳边说：你想想你原来是什么模样。方知酒中看人，是加了滤镜的；醒时观醉，却是去了美颜，原形尽露。

当然更有一等聪明人，以茶代酒，左右逢源。既免了饮酒伤身之苦，又不得罪劝酒之人。但我看来，此辈更在真醉者之下——醉人虽醉，到底还有几分真诚；这等人却是将演戏作了本分，甚至在酒者眼中视为虚伪得紧。

席至中途，忽有一人兴起，高歌一曲，跑调跑到九霄云外，众人却拊掌叫好。我暗自苦笑，想起某西人言：酒是真理之水。然则这真理未免太过廉价，明日酒醒，这些“真理”便要化作尴尬，躲之不及了。

终席时，醉的东倒西歪，醒的搀扶醉的，个个脸上都露出“舍我其谁”的神气。我这等未饮的，反倒成了局外人，只得讪讪告辞。出门迎风一走，忽觉酒肉之气穿透衣衫，竟似自己也饮过一般。

　　原来酒与不酒之间，隔着的不过是一层薄薄的面纱。酒者借酒浇愁，醒客借醒自重，其实一般可笑。人生在世，横竖都是在演戏，不过有人借酒壮胆，有人醒着装醉罢了。

至家洗漱，闻得镜中人亦带酒气，方知在这酒气熏天的世道上，其实无人能独醒，能饮者豪饮，不饮者清醒，各得其所，各取其乐，顺其自然才是生活本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