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时分

散沫无澜

　　夜幕下，病魔缠身的我拔去身上的插管，站在延安西路上一所知名三甲医院的楼顶女儿墙上，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和地面如甲壳虫般爬行的车辆，带着一种生而为人的最后尊严，决定用自我解脱的方式来终结病床上的苟延残喘。

诡异的是纵身一跃的我居然还带着笑意，凌空而下的感觉真的好爽，直到躯体砸到坚硬的地面发出闷沉的声响时，才不由自主的大声叫喊起来。

惊骇中一头冷汗的张开双眼，发现自己正好好的躺在酒店16层宽敞的席梦思床上，窗外风雨交加，近在咫尺的高架路上车辆川流不息，远处闪烁的霓虹高楼，告诉自己：我他妈的还活着。

　　今夜注定无眠，脑海里泛起的尽是往日斑驳岁月里的阵杂记忆。恍如川流滔滔，左岸是不断逝去的至暗时刻，右岸是日渐累积的快乐时光，汇聚成一个老者不负时光不负己的生命长河。

生活有苦水也有美酒，看你怎么去追寻，于我而言，择快乐同行是自己从不放弃的追求。

童年时光的快乐，是妈妈温暖的怀抱，是爸爸结实的肩头，是奔跑于弄堂巷陌，追逐风中放飞的风筝，是蹲在树根静观蚁群背负微末食屑，在泥土上拖曳出的蜿蜒诗行。

那些亲人无微不至的呵护，那些幼稚无拘无束的嬉闹，那些为戏而戏的追逐，无功利之尘，无得失之虑，唯见天真泼墨，奠定了日后快乐的底色。

小学时的快乐，是上学路上勾肩搭背的欢笑，是视学习成绩如浮云的无知，是老师指东我偏住西的叛逆，是经补考方得以升级的侥幸，是毕业季从落后少年成为共产主义接班人的华丽转身。

中学阶段的快乐，是父亲拿着成绩单露出的盈盈笑意，是母亲望着我胸前团徽悄悄鼓励的十元大钞，是红色教育注进血脉的意气奋发，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以为是，是偷看禁书的莫名愉悦。

文革时期的快乐，是不再上课的自由自在，是全国串联的免费旅游，是理想爆棚的书生意气，是没有迷茫只有信仰的准青春，是空有凌云志却不知脚下深浅的纯粹和恣意。

农场岁月的快乐，是黄海边懵懂的信仰和粗粝的现实碰撞后依然的灼烈如初阳，是盐堆上心灵和星空的默默私语，是9·13事件后的破茧成蝶，是认知的锋芒一寸寸削平现实与理想的沟壑，是我与她在雪天刹那凝眸后的青丝白头。

返城后的快乐，是婚恋上班两不误的个人奋斗，是共剪西窗烛的卿卿我我，是红袖添香的称心如意，是儿子呼唤爸爸的奶声奶气，是做爱后的重重喘息成为不想奋斗的唯一理由。

改革开放后的快乐，是追逐文凭的弯道超车，是摆脱国企束缚后的自由，是在股市小有斩获后毅然决然的转身，是早早实现居者有其屋的满足，是望着儿子远涉重洋的目光。

退休后的快乐，是继续工作七年的骄傲，是每年双份收入后尚有一月带薪旅行的洒脱，是在地图上指哪去哪的锋芒，是置换三辆SUV的任性，是陪着老伴走到天荒地老的承诺，

如果说咱老百姓穷其一生所追求的，不过一个安居乐业，那么我这辈子应该也算得一个凡俗之人比较完美的人生了。

不过，这个世界，一半是黑暗一半是光明，作为个人，谁都会有躲不过的至暗时光。

我的草根人生同样也有如影随形的至暗时刻，有过瞬间的崩溃，有过慢慢的自愈，亦曾有过“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那种愤懑难平。

老话告诫“太刚易折”，可同时又要求“人争一口气”，这种自相矛盾的撕扯，伴随着我从简单到复杂的前半生，和从复杂到简单的后半生，最终在柴米油盐的调和里，与自己握手言和。

小时候，考试后老师的课堂点评是我的至暗时刻，每每拿着成绩单让父亲签字的时候，是我的至暗时刻。

农场里，不识时务的和连队军代表公然叫板，是我的至暗时刻。

成家后，因置房和支撑儿子出国求学后的囊中羞涩，是我的至暗时刻。

而文革中一份我从未谋面的“反革命”长辈的材料进入我的档案，悄悄堵住了我所有的上行空间，成为陪伴我整个前半生的至暗时光。

既然历史由强者说了算，那么被打入另册的我，对于那些宏大叙事又有什么可仰视的，以前认为很有意义的事，很快便成了别人憧憬的向往，转而寻找人生的另一种快乐，是我当时的别无选择，

人生低谷，我用读书之乐来抗衡苦涩，无关文化水准，只为灵魂救赎，挥手青葱，改用世俗的眼光，来仰望星空，用现实的感悟读书，以读书所得面对人生，熬过至暗，迎接光明。

不再空口奢谈永远，告别虚荣和刻意，在认命与尽力之间，用真诚而不空泛的灵魂，自信而不徒劳的努力另辟它径，主动为自己的人生及时止损，接受现实，留住快乐。

草根的平凡生活，从不等同于认输，一个屌丝照样可以在至暗时刻理直气壮地寻找乐趣，如果活着不追求快乐，那么老了，除了大把的遗憾，还拿什么去奢谈曾经。

我对快乐的清醒认知，源自知青年代人生低谷时的绝地反思，明白个体终将消逝，宇宙亦难免寂灭，也就较早懂得了活着的意义从不系于永恒，而在须臾存在的每一个当下。

岁月向晚，当很多人对着暮霭徘徊，嗟叹未竟之憾时，我已从容点数自己的过往，好象从未放弃过每一段人生之旅的担当，也似乎从未拒绝过每一处景色迷人的诱惑。

活得通透亮堂不亏心，那怕犯浑犯错也要犯的理直气壮，成为我生活的主旋律。纵然庸碌如尘，但脚下每一行追寻快乐的印痕，告诉自己，这个世界，我卑微而热烈地来过。

如今，我也立命于斜阳晚照，她用掌心温暖人间四月天，我用豁牙唱响最浪漫的事。虽然尚能自驾四处，继续拥抱大自然的那种豪迈，体验自己的那种渺小。但心里明白，来日已没什么方长，接下来的路唯有且行，且珍惜。

　　起身来到卫生间盥洗，镜子里的人，头发花白一脸褶皱，怎么看怎么别扭，象一本被人翻烂的旧书，扔在街上恐怕都没人愿意为之弯腰。

估摸着再过些日子，自己就是从前那些蹲在街角晒太阳的老头，只是换了个地方而已，既便偶尔会张开眼睛看一看，竖起耳朵听一听，恐怕也是已看不清听不懂了。

人生啊，才捧起喷薄的朝阳，就撞进暮色的苍茫，但我的倔强，骄傲，我的棱角，任性，都锋芒依旧，这恐怕便是老话所言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吧。

镜子前无语对视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哥们，这一生，你他妈的也算值了。

2025-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