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倪说话

桃源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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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千阳这地方，村里调解纠纷的人叫“说话人”。这支队伍由族长、德高望重的长辈、见多识广的乡亲和乡约组成，靠的是威望、人情道理和乡里规矩，在化解矛盾、维护和睦上作用不小，这是咱老辈儿传下来的乡土智慧。

“说话”这事，在董坊塬这片土地上流传了好几百年，早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村里姓倪的占了大半，能当起这个“公道人”的，大多是倪家的长辈。老倪，就是里头最厉害的。桌上那本翻得卷了边的《吕氏乡约》是他的宝典，抽屉深处还珍重地压着红皮的调解员聘书。他常眯着眼，吐口浓烟，慢悠悠地说：“理是老理儿，但也得用新法子讲出来。”

最让人忘不了的是那年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爷的日子。东庄倪家的犁，不知有意还是无心，犁过地界半尺。西庄倪家年轻气盛的二小子，抄起扁担就砸了过去。两家女人闻声冲到雪地里，撕打叫骂，尖利的声音划破冬天的安静，惊得老槐树上的麻雀“轰”地飞散。老倪被火急火燎地从西沟工地叫回来，棉裤腿下半截还冻着冰碴子，走路“咔咔”响。他蹲在热炕沿边，裹着棉袄，听两家从眼前的地界吵到几十年前争路打架的老账。东庄女人拍着炕席哭诉西庄那家占过她家麦子，西庄婆娘跳脚骂东庄太爷当年偷过她家母羊……唾沫星子乱飞。老倪的铜烟锅在火盆沿上“铛！铛！铛！”用力磕了三下，声音压过了吵闹。他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心：“董坊塬的黄土，埋过为争地打架死的人，也养出过丰收年。各让三寸地，合挖一条沟，渠边栽两棵槐——”他枯瘦的手指夹着烟杆，指向窗外纷飞的雪，“树活了，根扎稳了，这地界，也就没得争了。”说完，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印泥盒，“咔哒”打开。两家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沉默着伸出拇指，重重按在备好的红纸上。就在那红指印并排按下的瞬间，窗棂被雪片砸得“扑簌簌”响，那两枚鲜红的手印，在雪光映衬下，像两朵寒冬里倔强开放的腊梅。

五月天，酸枣刚结青果。地坑院一个新媳妇，抱着才三个月的娃，哭着撞开老倪家的门。她那不争气的男人赌红了眼，输光了家里救命的麦子，竟发疯把亲骨肉举到渗井黑黢黢的井口当筹码！老倪一听，气得胡子都抖，抄起门后的顶门杠就冲过去。他像拎小鸡似的揪着那混账的耳朵，一路拖到大队部。青砖地上，他按着那混账的脖子，先让他对着墙上的毛主席像咚咚磕头，又猛地把他转向吓得发抖、抱着孩子的媳妇，厉声喝道：“磕！给你媳妇磕！你赌的不是钱，是娃的命！”吼声震得房梁落灰。他摸出钢笔，就着撕下的烟盒纸，“沙沙沙”飞快写下一张赌约：“再赌一次，娃归媳妇，房归生产队！”那张薄薄的烟盒纸，至今还贴在当事人家灶王爷像旁边。纸早焦黄发脆，边也卷了，却再没添上过一个绝望或悔恨的新指印。

楼底下老嫣出殡前夜，灵堂里气氛沉重。三个儿子为了棺材的厚薄尺寸，在烛光里吵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横飞，震得供桌烛火乱晃。老倪闻声赶来，铁青着脸，一手一个，像拎麻袋似的把三个不孝子拽到供桌前。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老嫣遗像深陷的眼窝里幽幽跳动，像老人悲凉的目光。“你们爹，”老倪声音沙哑，像从地底传来，“当年在林场抬木头，肩膀磨烂了结痂，痂烂了再结，最后烂得都能看见骨头！他饿晕在河滩地里，就为省下一点口粮，给你们仨换写作业的铅笔头……换来的，就是如今给你们爹躺的这副柏木棺材！”纸钱灰被穿堂风卷起，打着旋儿飞。三兄弟如遭雷劈，看着那半块象征父亲血肉的馍，“扑通”跪倒在冰冷地上，额头撞地有声。老倪不再说话，默默往火盆里添了把新鲜柏树枝。青烟带着苦涩的清香，袅袅升起，盘旋在房梁昏暗的光里。恍惚间，众人好像看见老嫣熟悉的身影，坐在灵堂门槛上，吧嗒着老烟袋，烟锅里的火星和火盆里的余烬，竟在那一刻诡异地同步闪烁，又一同熄灭。

新庄子那户嫁闺女，婚事最热闹也最僵。男方家穷得院墙塌了半截，用秸秆挡风。女方爹嫌女婿家穷没营生，觉得丢脸，死活不松口。老倪把两家人约到生产队打麦场边的仓房，搬个草墩坐下，硬把两亲家按成对角蹲着，谁也躲不开谁的眼，然后不慌不忙地说：“西府的老规矩——”他慢悠悠舔了下手指，翻本红纸订的、磨了边角的本子，里面记满乡约俗礼，“彩礼尽力，是男方的心意，也是女方的脸面；嫁妆得齐，是娘家的底气，也是新家的根本。”钢笔在另一张红纸上“唰唰”写：“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那是给外人看的脸面；四季衣裳被褥，那是关起门过日子的里子。”写到一半，笔尖忽然停住。他抬起眼，目光如炬，射向对面一脸不忿的女方爹：“箱底，得压‘千层底’（鞋底特别厚的布鞋）。姑娘回门时穿，这是老礼儿！是姑娘在婆家站稳、有福气的念想，回盘的规矩，不能破！”喜宴那晚，心事落定的老倪难得喝多了两杯包谷酒。回家时，一轮明月清辉遍洒，跟着他在沟壑纵横的塬上走。

当然，世事哪能都如意，老倪的铜烟锅也有镇不住的场。那年夏天大暴雨，像天漏了，凶猛的泥水灌满了上庄的涝池。上院人家怕泥水灌进自家田地，庄稼绝收，急着堵土保苗；下院人家怕院子进水，房子被淹，死活要挖渠泄洪。老倪一听，抓起铁锨就冲进瓢泼大雨。浑浊的泥水裹着断枝烂草，已经漫过不少院门槛，情况危急。他哑着嗓子在风雨中喊人排水，两院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却因主张不同，抡起铁锨就在泥水里打起来。混乱推搡中，不知谁从背后猛推了他一把，老倪一个趔趄重重摔进冰冷的泥坑。那杆从不离身的铜烟锅脱手飞出，“当啷”一声磕在青石板上，裂开一道细长刺眼的缝。老伴一边用热毛巾给他敷腰背上碗口大的青紫淤伤，一边心疼得直掉泪：“你真当自己是治水的大禹王，能治得了这滔天的洪水？”老倪摸着钻心疼的腰，看着窗上蜿蜒的雨水，苦笑着摇头：“唉，水还能分道流，人心里的疙瘩，最难解开啊……”然而，第二天清早，老倪还是揣着那杆用胶布小心缠好的铜烟锅，推开了家门。

老槐树叶子筛下的光斑，跳跃在孙子膝头摊开的蓝布面调解簿上。发黄的纸页间，夹着按着红手印的协议、和好的离婚复合书、用毛笔画得歪歪扭扭却界限清楚的承包地图……墨迹被岁月洇开，边角模糊，像老树年轮，记录着流走的光阴和化解的恩怨。“爷，”刚分来的大学生村官推推眼镜，指着簿子里一份新打印的调解书，“现在讲究依法办事，新颁布的《民法典》里，啥都规定得清清楚楚哩。”老倪没立刻回答，只是不紧不慢地往那修过的铜烟锅里按上一撮金黄的旱烟丝，火柴“嚓”地划亮点着。烟丝在铜锅里“滋滋”响，迸出几点橘红火星，恰好落在旁边摊开的《物权法》深蓝封皮上，烫出几个小点。他深深吸了一口，让辣烟在肺里转个圈，才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深邃：“娃，你说得对。法律啊，是天上的北斗星，是定盘的秤砣，把大是大非都钉得死死的。可这人情世故，邻里乡亲，过日子里的疙疙瘩瘩、枝枝蔓蔓，”他拍拍胸前温热的烟锅，“它就是那挪秤的砣，得知道轻重，懂分寸，讲个‘和’字。”

暮色，像打翻的墨汁，慢慢染黑了董坊塬的沟沟坎坎。老倪拄着磨得溜光的枣木拐杖，慢慢走进村道的阴影里。两边地坑院飘来臊子面热腾腾的酸辣香气，钻进鼻子。不知谁家收音机开得响，秦腔高亢苍凉地吼着：“祖籍陕西韩城县……”粗犷的声音在暮色笼罩的山塬间回荡。他下意识摸了摸贴心口揣着的那杆铜烟锅，金属被体温焐得温热。耳边，恍惚又响起无数个深夜，钢笔尖在糙纸上划过的“沙沙”声。那单调执着的声音，渐渐和塬上四季不息的风声、急雨敲窗的噼啪声、红白喜事里或喜或悲的唢呐声、甚至雪落无声的寂静，混在了一起，最终，都沉甸甸地落进了脚下这片古老厚重、沉默包容的黄土地里。他知道，这片土地会像孕育麦苗一样，悄悄吸吮着这一切，然后在来年，或者在更远的年月，长出新的、属于董坊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