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南朝梁）劉勰/著</p> <p class="ql-block">【原文】</p><p class="ql-block"> 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夫古来知音，多贱同*而思古，所谓“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也。昔《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矣，则韩囚而马轻*。岂不明鉴同时之贱哉？至于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毅云：“下笔不能自休。”及陈思论才，亦深排孔璋* ，敬礼*请润色，叹以为美谈，季绪好诋诃，方之于田巴* ，意亦见矣。故魏文* 称“文人相轻”，非虚谈也。至如君卿唇舌，而谬欲论文* ，乃称“史迁著书，谘东方朔”，于是桓谭之徒，相顾嗤笑。彼实博徒，轻言负诮* ，况乎文士，可妄谈哉。故鉴照洞明，而贵古贱今者，二主是也；才实鸿懿，而崇已抑人者，班、曹是也；学不逮*文，而信伪迷真者，楼护是也。酱瓿之议* ，岂多叹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释】</p><p class="ql-block"> *知音：指知音者，即对文学作品能做正确理解和评论的人。*同：指同时代的人。*声：名声。*《子虚》：指西汉作家司马相如的《子虚赋》。*韩：指韩非，他入秦后，因秦王听信李斯谗言，韩非入狱而死。马：指司马相如，他始终只是汉武帝视若倡优的人。*伯仲：兄弟。这里指班固和傅毅作品的成就差不多。*排：排斥。孔璋：陈琳的字。他是 “建安七子”之一。*敬礼：丁廙（yì）的字。他是汉末作家，曹植的好友，常请曹植修改他的文章 。*方：比。田巴：战国时齐国善辩的人，曾被鲁仲连驳倒。*魏文：魏文帝曹丕。 * “至如” 二句：至于楼护，自认为口才了得，却荒谬地想议论文章。君卿，楼护的字，西汉末年辩士。唇舌，指有口才。*“彼实”二句：楼护是个低贱的人，言语轻率而被讥笑。彼，指楼护。博徒，指贱者。诮（qiào），被嘲讽。*逮（dài）：及。*酱瓿（bù）之议：瓿，小瓮。这里是借以喻指在以上种种不正的批评风气之下，真正有价值的作品只能被人用来盖酱坛子，难以得到正确的评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译文】</p><p class="ql-block"> 知音何其难得！音乐确实很难深入理解，懂得音乐的人也不易遇见，要遇见真正的知音，千年只能遇见一个吧！自古以来的知音，常常轻视同时代的人而思慕古人，真像《鬼谷子》中所说的“天天在眼前的并不任用，老远听到声名却不胜思慕”啊。从前韩非子的《储说》刚开始流传，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刚写成，秦始皇和汉武帝深恨不能和他们相见；但是后来相见了，结果却是韩非下狱、司马相如被冷落。不是可以很显然地看出这是对同时代人的轻视吗？至于班固和傅毅，文学成就相差不多，但班固却讥笑傅毅说：“傅毅写起文章来收不住。”曹植评论作家，也贬低陈琳，丁廙请他修改文章，他就赞叹此为文坛佳话，刘修喜欢批评别人，他就把刘修比作古代乱说话的田巴，曹植的偏见就很明显了。所以魏文帝曹丕说“文人互相轻视”，这不是一句空话。还有楼护因有口才，居然荒唐得要评论文章，说什么“司马迁写作，曾请教于东方朔”，桓谭等人因此嘲笑楼护。楼护本是一个轻贱之人，随口乱说就被人讥笑，何况作为一个文人学者，怎么可以妄加议论呢？所以观照鉴别得深透明晰，推崇古人而轻视今人的，秦始皇和汉武帝便是；自己才华卓越而抬高自己、贬低他人的，班固和曹植便是；口才好却无文采，误信传说、不明真相的，楼护便是。刘歆担心扬雄的著作会被后人用来盖酱坛，这难道是多余的慨叹吗？</p> <p class="ql-block">【原文】</p><p class="ql-block"> 夫麟凤与麏雉悬绝* ，珠玉与砾石*超殊，白日垂其照，青眸* 写其形。然鲁臣以麟为 麏* ，楚人以雉为凤* ，魏民以夜光* 为怪石，宋客以燕砾*为宝珠。形器易征*，谬乃若是；文情难鉴，谁日易分？夫篇章杂沓* ，质文交加* ，知 *多偏好，人莫圆该* 。慷慨者逆声而击节*，酝藉者见密而高蹈* ，浮慧者观绮而跃心*，爱奇者闻诡* 而惊听。会己则嗟讽* ，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 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 *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释】</p><p class="ql-block"> *磨（jūn）：獐，似鹿而小。雉（zhì）：野鸡。悬绝：相差极远。*砾（1）石：碎石块。*青眸（móu）：青眼，指正视。正目而视，眼多青处。眸，眼的瞳仁。*以麟为麏（jūn）：《公羊传·哀公十四年》中说，“春，西狩获麟，....有以告者曰：有麏而角者”。*以雉为凤：《尹文子·大道上》中说，“楚人担山雉者，路人问曰：‘何鸟也？’担雉者欺之，曰：‘凤凰也。”路人曰：‘我闻有凤凰，今直见之。’ ”。*夜光：夜间发光，美玉或明珠都如此。这里指玉。*燕砾：燕石。*征：验证。*杂沓（tà）：纷乱，复杂。*质：指作品的思想内容。文：指艺术形式。交加：不同的事物一齐来临。*知：这里是“知音” 的知，指对作品的欣赏评论者。 * 圆该：全面具备。这里指评论一切作品的能力。*慷慨：指性情激昂的人。逆：迎。击节：打节拍，表示欣赏。节，乐器。*酝藉：指性情含蓄的人。高蹈：远行。*浮：浅。绮（qǐ）：一种有花纹的丝织品，这里借指文辞华丽的作品。*诡：不平常的，怪异的。*会：合。嗟：称，称叹。讽：诵读。* 沮（jǔ）：阻止。*隅：边，角。 *拟：度量，衡量。*“东向”二句：见《淮南子·氾论训》，“故东面而望 不见，西墙。南面而视，不睹北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译文】</p><p class="ql-block"> 麒麟和獐、凤凰和野鸡都有极大的差别，珠玉和碎石块也完全不同，阳光之下显得很清楚，肉眼能够辨别它们的形态。但是鲁国官吏竟把麒麟当作獐，楚国人竟把野鸡当作凤凰，魏国老百姓把美玉误当作怪异的石头，宋国人把燕国的碎石块误当作宝珠。这些具体的东西本不难查考，居然错误到这种地步；何况文章中的思想情感本来不易看清楚，谁能说易于分辨优劣呢？文学作品十分复杂，内容与形式交织而多样化，欣赏评论者又常常各有偏爱，认识能力也不全面。例如性情慷慨的人遇见激昂的声调就打起拍子来，喜欢含蓄的人读到细密的作品就会跟着走，有点小聪明的人看见靡丽的文章就动心，爱好新奇的人对于不平常的事物就爱听。凡是合于自己脾胃的作品就称赏，不合的就不理会，各人拿自己片面的理解，来衡量多种多样的文章。这真像一个人“只知道向东望去，自然永远看不到西边的墙” 一样。</p> <p class="ql-block">【原文】</p><p class="ql-block"> 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 。阅乔岳以形培楼* ，酌沧波以喻畎浍* ，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 ，照辞如镜矣。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 辞，三观通变* ，四观奇正* ，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 *既形，则优劣见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释】</p><p class="ql-block"> *操：持，即运用、实践的意思。晓：明白。*观千剑：桓谭《新论·道赋》，“扬子云工于赋，王君大习兵器，余欲从二子学，子云曰：‘能读千赋则善赋。’君大曰：‘能观千剑则晓剑。’”（见《全后汉文》卷十五）。*圆：周遍，全面。照：察看，理解。象：方法。*务：必须。博观：见《事类》篇，“将赡才力，务在博见”。见《奏启》篇，“博见足以穷理”。*乔岳：高山。形：显著，这里指看清。培 ：小土山。*酌：斟酌。沧：沧海。畎（quǎn）浍（kuài）：田间小沟。*衡：秤。*位：安排，处理。体：体裁。*置：安放。*通：指继承方面。变：指创新方面。 *奇：指不正常的表现方式。正：指正常的表现方式。 *事：主要指作品中所用的典故。*宫商：指平仄，古人常以五音配四声。*术：方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译文】</p><p class="ql-block"> 只有弹过千百首曲调的人才能懂得音乐，看过千百口宝剑的人才能懂得武器；所以全面评价作品的方法，就是必须广泛地观察。看了高峰就更明白小山，到过大海就更知道小沟，在或轻或重上没有私心，在或爱或憎上没有偏见，这样就能和秤一样公平，和镜子一样清楚了。因此，要考查作品中的思想情感，先从六个方面去观察：第一是看作品采用什么体裁，第二是看作品的遣词造句，第三是看作品对前人的继承与自己的创新，第四是看作品中不同的表现手法，第五是看作品用典的意义，第六是看作品的音节。这种观察的方法如能实行，那么作品的好坏就可以看出来了。</p> <p class="ql-block">【原文】</p><p class="ql-block"> 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辞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 *文辄见其心。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 *，况形之笔端，理将焉匿？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然而俗鉴之迷者，深废浅售*，此庄周所以笑《折杨》* ，宋玉所以伤《白雪》也。昔屈平有言：“文质疏内，众不知余之异采*。” 见异唯知音耳。扬雄自称：“心好沉博绝丽之文”，其不事浮浅，亦可知矣。夫唯深识鉴奥，必欢然内怿*，譬春台之熙众人* ，乐饵之止过客。盖闻兰为国香* ，服媚弥芬；书亦国华，玩绎方美。知音君子，其垂意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释】</p><p class="ql-block"> *披辞以入情：指通过阅读作品的文辞深入领会作者的思想感情。披，批阅。*波：比喻作品外在的文辞体制。讨：寻究。源：比喻作品内在的思想情感。*虽幽必显：即使是隐微的思想也一定会显露出来。幽，隐微。*觇（chān）：窥视，察看。*“夫志”二句：弹琴者心中想着高山流水，就会在琴声中表现出这样的思想情感。*售：卖出。指作品被人们接受和欣赏。*《折杨》：一种俗曲。《庄子·天地》中说：“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苓》，则嗑然而笑。” *“文质”二句：意谓文采不艳，显得迂阔而不善表达，众人都不知道我与众不同的才华。文，指外表。质，指本性。疏，粗，这里指不注意装饰。内，即讷，迟钝，这里引申为朴实的意思。*内怿（yi）：内心喜悦。*“譬春台”句：好像春天登台，所有美景可以使人心情舒畅。春台，《老子》说：“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熙，乐。*国香：全国最香的花，后以“国香”专指兰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译文】</p><p class="ql-block"> 文学创作是作者内心为情所动，然后用语言表达出来，作品的读者通过作品的言辞探究作家的内心，沿着外在的形式去探究内在的情志，即使隐微的思想内容也可以变得显豁。对年代久远的作者，固然不能见面，但通过他的作品就可以体察到他的心情了。未必是作品的义理太深奥了，只怕自己见识太浅薄罢了。弹琴的人如果内心想着山水，其情志就会在琴声中表达出来，何况文章将心思流于笔端，其中的情理如何隐藏得了？所以读者用心去体味文章的情理，就像用眼睛观察事物的外形一样，只要眼睛明亮，就没有什么形态不能辨别，只要读者内心聪慧，就没有什么道理不能明白。然而世俗的鉴赏者辨别不清，往往抛弃含义深刻的作品，反而更加欣赏浅薄的作品。因此，庄周讥笑浅薄的人只爱听庸俗的《折杨》，宋玉亦慨叹高雅的《白雪》无人欣赏。从前屈原说过：“我为文质朴疏阔不善于表达，大家都不知道我与众不同的才华。” 能认识到出众的才能的，只有真正的知音者了。扬雄曾自称：“喜欢深刻的、博洽的、绝顶华美的文章。” 他不喜欢浅薄的作品，也由此可以看出来了。只要对作品理解深入，鉴赏精微，必然能在阅读中获得由衷的快乐，好像春天登台可以使众人心情愉悦，音乐与美味可以让过客驻足。据说兰花是全国最香的花，人们喜爱将其佩在身上就可发出更多的芬芳；文学书籍则是国家的精华，仔细玩赏、体味才知其无比美妙。想要真正认识和理解作品的人们，希望能够特别注意这些问题。</p> <p class="ql-block">【原文】</p><p class="ql-block"> 赞曰：洪钟万钧* ，夔、旷 *所定。良书盈箧*，妙鉴乃订。流郑淫人* ，无或失听* 。独有此律*，不谬蹊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释】</p><p class="ql-block"> *洪钟万钧：上万斤的大钟。洪，大。钧，古代重量单位，一钧为三十斤。*旷：师旷，春秋时晋国的乐师。*箧：箱。*流郑淫人：流荡的郑声，使人迷乱。流，流荡。郑，郑声。儒家认为郑国的音乐淫邪。淫，过分。*失听：听错了。指理解有误。*律：法则，规则。指知音遵循的规则。*不谬蹊径：不走错误的道路。谬，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译文】</p><p class="ql-block"> 总之，上万斤重的大钟，由古时乐师夔和师旷来定音。满箱子的好书，依靠卓越的鉴赏家来评定。郑国流荡的靡靡之音会使人迷乱，千万不要因此失去正确的音乐鉴赏力。唯有遵守知音的规则，才不至于走错道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