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团长与流脓的耳朵：一个被时代碾过的人

小心情

他的一生，始于书香，陷于战火，归于黄土。从风流团长到银行行长，最终只剩一只流脓的耳朵和一箱假镯子。他说：“有几多风流，就有几多折堕。”这是一个被时代卷起又抛下的小人物故事，也是我们家不能忘记的根。

一、流脓的耳朵

我最记得爷爷那只右耳，总在流脓。没有耳朵轮廓，只剩一个深红色的肉洞，像是被时间咬穿的疤。他常坐我家门槛上，拿棉签蘸着棕色药水，一点一点往洞里涂抹。这时候，他会眯起眼，嘴角轻轻抽动，仿佛疼的不是肉，是别的地方。

小时候他让我骑在脖子上，满村走边唱他自己编的歌：“桂英姐来咯——”，村里人都笑。可我总闻见药水的味道，还有他后来那句我渐渐才明白的话：“有几多风流，就有几多折堕。”

二、乱世书香

这一切，得从我太爷爷讲起。他只有一只眼睛，却是个做生意的好手，镇上开三家铺子，攒下不小的家业。他给我爷爷取名“启伟”——开启伟业，光耀门楣。他是上世纪的“10后”，进私塾，读诗书，后来还上了新式学堂。他字好，文章更出名。

年纪轻轻，他就当上了小学校长，娶的是镇上最好看的姑娘。老照片里，他穿长衫，戴圆眼镜，嘴角带着温和的笑。若不是乱世，他本该以“启伟”之名，开启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

三、破碎的家

可乱世不管你是文明人还是粗人。1943年的一天，他正教学生念“苟利国家生死以”，一队兵冲进来，二话不说就把他拖走。我奶奶抱着刚满四十天的我爸，追了三里多地，最后摔在泥灰里，眼睁睁看他消失在山路拐角。

七个月后，奶奶郁郁而终。人说她走的时候，手里还捏着爷爷寄回来的第一封信，告诉奶奶他在部队里当了文书。

消息辗转传到爷爷耳中时，已经是一年后了，他已经换了好几个战区，正蹲在战壕里擦枪。

报信的老乡还说，他弟弟占光了家产，却成了他家的小长工。姐弟三个睡在漏风的阁楼，红薯芋头一天只给一顿。大闺女有回饿得受不了，偷抓了把稻谷想自己磨米，被婶婶发现，直接舀一勺猪尿泼在谷子上，然后把她暴揍一顿，扔到鱼塘里，当晚就发起高烧，躺在地上起不来。婶嫌她装死，揪着她的辫子从村头拖到村尾，骂了一路；还没有犁那么高的大儿子被迫去犁地。他不会“使牛”，犁的地土块太粗，小儿子就光着身子坐在田里，帮忙把土块捏碎；大儿子胳肢窝长了拳头大的脓疮，痛得整夜哼。婶婶嫌他吵，拿起秤砣就砸向那疮口。脓血顿时喷了一床……

“三个孩子肯定活不成了，”爷爷后来对我爸说，“我就当自己也死了。”

四、风流与伤口

因为他识字、会算，在部队一路往上走，做到了团长。国民党部队风气浮荡，他也跟着学：每到一个地方，就讨一房姨太太。部队一走，从不带走。

“后来她们怎么样了？”很多年后，我爸这样问他。爷爷只是摇头：“乱世如浪，谁不是泥沙？”话没说完，他就起身去涂药——那只耳朵，又流脓了。

直到有一回和共产党打仗，整个团被打垮，爷爷的右耳也被子弹打穿了。爷爷举双手投降，共产党惜才，收编了他，还让他继续带兵。可那只耳朵因药物紧缺没及时治，烂成了一个再也长不好的洞。

五、金条与假镯

解放后，爷爷在广州做了银行行长。没儿没女的恐惧天天磨着他。后来经人介绍，他娶了个带儿子的寡妇，献出全部积蓄——九条金条，答应退休让她儿子顶职。唯一条件：孩子得跟他姓。

结果婚后不到半年，他就被赶到阳台睡。新奶奶嫌他耳朵流脓，“像条老狗”。每天只有稀饭咸菜，金条早不知去了哪。烟瘾犯了，他只能捡别人丢的烟屁股抽。

实在熬不住，他找老战友借了点钱，进了箱假玉镯，每天去天桥底下摆摊。那箱没人要的假镯子，成了他最后一点“家当”。他骗小时候的我，说那些发黑的镯子是“从死人手上扒下来的”，吓得我哇哇大哭。

六、认亲

他常坐在阳台涂药，望着楼下的榕树发呆。直到有一天，一个老乡从楼下路过，抬头一眼认出他——“这不是我们村的启伟校长吗？”

老乡赶回村里，急忙找到我伯父和我爸。伯父冷笑着说：“他没养过我们一天，我不认。”我爸沉默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借了路费，赶去广州。

我爸按照老乡给的模糊地址找了三天，才终于找到完全符合他描述的那个房子。敲开门，跪在爷爷面前。爷爷先是一愣，随后冷笑：“乱世里的孤儿怎么可能活下来？你肯定是骗子！”

我爸不肯起，哭着说出奶奶是怎么半夜悄悄没的气，说出老家田埂上有棵歪脖子树，说出大姑后背有块蝴蝶样的胎记，说出伯父眉角的疤是爬树摘果子摔的，说出他们姐弟三个在叔叔家受的罪：睡阁楼、饿肚子、大姑被泼猪尿拖行、伯父的脓疮被秤砣砸开……

爷爷一下子跌坐下去，手抖得扶不住门框。

七、最后的时光

“回去吧，儿孙满堂！我们姐弟三个，每个人都生了五个孩子。”爸爸对爷爷说。爷爷老泪纵横，跟我爸回到乡下，住进我们家。

那时我刚出生，他给我取名“桂英”，盼我像穆桂英一样英勇。他挑水、劈柴、做饭、修锄头、编草帽……闲下来的时候，就把我高高举起，然后放在他的肩膀上，带我满村转，哼着“桂英姐来咯——”。那几年，是他一辈子最安稳的日子。

我哥有回听广播，听到“风流”俩字，不懂，问他啥意思。爷爷长长叹一口气：“有几多风流，就有几多折堕啊……”他望着远处，眼神空空的。

八、最后的守望

后来政府接他去广州治耳朵。他不想走，但拗不过“组织纪律”。临走前一晚，他不见了。天亮的时候，他满身是泥爬回来，脸上却带着笑。

“我把咱家所有田埂都爬了一遍，”他喘着气说，“这样，就算到了那边，我也认得路，能永远守着这些地。”那些地，是他早年一锄头一锄头垦出来的，后来让我们全家熬过荒年，至今还在收租。

他被接回广州的当天下午，人就走了。我爸带回了他的骨灰，把他葬在那片他最熟悉的山坡上。

九、传承

我没如爷爷期望的那样成为武将。但我姐姐做了老师，站在讲台上，就像他当年一样。可惜他看不到了。

爷爷留给我们的，除了那些地，就是那箱假玉镯。他把真金条给了别人的儿子，留给亲骨肉的，只有这箱不值钱的东西。但我爸从不怨他：“那是他当时全部的家当了，是他唯一能掏出来的补偿。”

爸爸常说：“有国才有家。要不是共产党收编了爷爷，给他活路，他早死在战场上了。要不是新中国让我们分到地，我们三姐弟早就饿死了。”他把这话写进家规，每次家庭聚会都要在我们面前念一遍。

风光是债，寂寞是偿。这个被寄望“开启伟业”的人，一生都在颠沛流离，最后被土地收留。而我们，都活在他垦出的田地里，春耕秋收，代代不停。

每次回老家，走过那片果木茂盛的山坡，我仿佛还能听见他哼歌的声音，看见那只永远流脓的耳朵。

“有几多风流，就有几多折堕。”原来他早在很多年前，就为自己的这一生写好了注脚。启伟，启伟，最终开启的，是一段被时代碾过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