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早上赖到快8点才起床,揽镜自照,一枚目光炯炯蓬头垢面啸聚山林的野匪扑面而来,颇似梁山林冲,吓得我双掌掩面大叫一声:“你别过来!”林冲一动不动,沉默如山盟海誓。我翻动眼皮,透过指缝细瞧过去,发现这厮既不是林冲,也不是野匪,而是本尊。吾遂如释重负松开双手,才忽然想起有两个月没有理发,都快认不出自己了!于是,去理发店。<br> 我撑着淡蓝色的雨伞,独自走在街道上。天空弥漫着漂泊无根的雪花 ,夹杂着来处可疑的霏雨。今天顾客不多,只有一个老太在蒸头发。我是店里的常客了,刚坐下,理发师更不打话,唰地操起明晃晃的凶器——剪发刀,狞笑着一步步逼近过来,我的心脏骤然间提到了嗓子眼。</h3> <h3> 啊!随着年纪渐长,我发觉自己有个微妙的心理变化,就是不愿去理发店了,因为理发师能转动“地球”,明察秋毫,什么都瞧得出来。<br> 师傅撩开头发,咔嚓咔嚓地剪着,声音大得出奇,跟开足马力的割草机似的。他一边残忍地作案,一边揪心地说:哎呀,才过个年,两鬓怎么增添这么多啊!<br> 我明白,“增添的”不是官衔或金钱,是指那些投奔敌营的毛发。它们曾经是意气风发信仰坚定的革命战士,可最终熬不过黎明前的黑暗,串通好了集体投奔国统区,成为厚颜无耻又理由充分的叛变者。我无奈地叹息一声:随它们去吧,到了白区,好歹能胸臆舒畅吃口饱饭。的确,两鬓的毛发在近几年突然间陈胜吴广般揭竿而起,又好像黑夜森林里骤然竖起了无数面白旗。</h3> <h3> 师傅是个能干的人,理发之外还玩股票,说新年以来“赚了十几万",语气是漫不经心的,平淡得跟白开水似的。我还没来得及恭喜,在蒸头发的奶奶接过了话茬,说:"后街上王某也炒股票,去年亏了300多万,把合肥两套房子都卖掉了。"<br> 我吃惊不已。奶奶接着说:"过了这个年,他又不甘心,要往回捞,又去炒股,结果又亏了几十万。"我不淡定了,问:他是从哪儿搞钱去玩股的?奶奶说:"下塘镇在拆迁,他家宅院大,补偿了五套房子,他想再卖两套,可是政府不许卖。"理发师傅淡淡地说:这要怪他炒股技术不过关,你要随时关注信息,特别是涨停的实时情况,形势不对就赶快出手。他越说越来劲,剪刀的节奏嚓嚓嚓突然加快了,我恐惧地说:"你注意啊,别剪着耳朵了!"<br> 那个奶奶在理发师一愣神之际,果断截断话茬,说附近有个陶某的儿子年内si掉了,si于淋巴癌,还绘声绘色地叙述了病人从查出有病,到花尽家财在省医放疗化疗以及最终不治的详情。啊!TMD,我的心脏要爆炸了!</h3> <h3> 终于剪完了头发,我塞给师傅10块钱,逃命也似地窜出理发店。回到家已是11点。我习惯性地查看了一圈微信,突然发现一则不寻常的消息:原安hui省副sheng长周chun雨一审被判20年徒刑,罚金三亿六千一百万元,周当庭表示服从判决,不上诉。我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觉得无论是草民炒股赚几十万还是亏300万,相比于周副sheng长的荣辱浮沉,都是茫茫宇宙里的一粒微尘而已。<br> 我身心俱疲,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无趣地翻开一本书:"镜子在文学里有象征意义,人从镜子里会看到自己,可是镜子里的自己是一个假的自己。……镜子是冰冷的,它代表幻,它是假的。你看到的再真实的东西在镜子里都是假象,都是虚幻。(《蒋勋说红楼梦》第二册P248)</h3> <h3> 虚幻吗?叔本华说“世界是我的表象”,难道“我”也是虚幻的吗?我走到镜子前,此时我看到的不再是梁山林冲,不再是蓬头垢面的劫匪,而是一个发型整齐,虽不玉树也临风的“民国教员”了。我嘘了一口气,目光投向茫远的天际,天际的烟岚里,依次闪过亏股者沮丧的脸,闪过cancer殁者的青烟,闪过副sheng长20年的铁窗生涯和他的三亿六千万,闪过自己两鬓突起的颜色叛变者,和早已不知所踪的青春年华,还有那无数贫穷百姓在苍茫尘世苦苦奔忙的扭曲的脸。<br> 我知道自己陷入了某种幻觉,赶紧点燃一枝烟,连续喷出三个硕大的烟圈,木然地看着这些烟圈互相拥挤着、撞击着、缠绕着,慌乱如乱世的难民,在空气中慢慢弥散到远方,直至无形无相……<br> (写于2019.2.23)</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