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

小小执笔者

（1）

夏天一到，暑假就不远了。想起我们小时候的暑假，真是漫长的假期，两个月，薄薄的两本暑假作业，简直在过另一种人生。那长得看不见尽头的日子，在蝉的嘶鸣里，日复一日。

乡下的孩子，暑假总是伴随着“双抢”，大人们在水田里没日没夜地劳作，稻子收回来，晾晒就是我们小孩子的事了。

几百斤的稻子我早上扒开，黄昏拢堆，中间翻晒，徬晚一点点往箩筐里装，对只有七八岁的我来说，这真不是轻松的劳动。

“热冒气”，是我写字后看见的一个词，觉得用来形容儿时的夏天是很贴切的。那时翻晒稻子，热浪一阵阵袭来，头顶和两颊晒得发烫，汗水流下来，让人的眼睛都难以睁开。

那样的场景，我的妹妹没有经历过。我这会儿想，她的童年影像里，留存着些什么呢？

是抖音，短视频不断蚕食着的仅有的注意力？还是在空调房里和猫咪交换着刚刚买的冰激凌？抑或在去打王者、学烂梗的5G路上，恐怕黄毛骑摩托时风吹过的声音都是最复古的了。

宋人李重元写“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满院香，沉李浮瓜冰雪凉”，是我儿时的事。那个时候，家家户户离不开蒲扇。有一把竹篾编织的桃形扇子，曾经陪伴我很多年。

昨年去三爷爷家，监督他孙女我的表妹，读书写作业时，三爷爷送我两把自用竹子编的小蒲扇，我看着，内心有小欢喜。

儿时最喜欢的事是在夏天玩水。大伯屋前小燕塘的田坎头上，我坐在离水一尺来高的沙石上，赤了脚伸到水里去撩水玩，实在是凉丝丝的，惬意得很。

隔壁的两姐妹见我玩得有趣，也加入进来玩笑。我一面一点一点挨到石头的最边上，一面吓得“哎呀哎呀”叫，总还还故意去摸人家小姑娘肩膀，小时候的我就那样好色了，却也体验到了另一种刺激。

前几年的夏日黄昏，那会还在宝鸡的时候，总爱去渭河边玩。夏日的河水实在是凉爽而惬意舒服的。

想起和前女友第一次约会就带人来逛河边边边，是我太懵懂，年少的热情那经得起河风的吹抚，于是她成了前女友。她只站在水岸边盈盈笑，小心翼翼走过漫了水那些的小缓坡上，我也过去与她一起立在那儿，感受柔软的水汽波触摸我们的肌肤，任谁喊也喊不上来。

夏天，是生长的季节，蓬勃的季节——漫长的夏季里，从前的我们逗留在外面，树木郁郁葱葱，青翠可人，绿荫清凉。而湛蓝湛蓝的天空下，瓜地一望无垠，上面零星点缀着小黄花，仿佛儿时的梦，离自然那么近，那么远……

（2）

五月，我居住的村庄，一切都是新鲜的、明亮的，但已不是我们小时候的明亮、新鲜了。

宋人翁卷在《乡村四月》中有语“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桑蚕又插田”，是我们儿时的景象。那时，农村的人忙于收成，田间地头栽秧割谷，又用背篓背回豌豆杆，胡豆杆在庭院空地剥，真是遥远又艰辛的岁月。

如今乡村少有人点胡豆豌豆，但它在我眼中的美，从没变过。想想，我能够安逸地坐在这里敲字，能从繁杂的田间地头的劳动中解脱出来，总是好的。人世间应该是这样安静祥和，故觉得浅夏的鸟鸣与流水的声音如罩了一层青烟，有一种远意。

与父母，话语渐渐少了。我越发沉默，爱手机，爱抖音，也爱发呆。清晨的光穿透灰色的窗帘，我起床，蹲厕所，洗漱，再开门看看他们做的菜，看看他们种的花。

茼蒿开花结籽。黄瓜也开花了，藤蔓爬得那么高。于是，那些小黄花就在高处招摇。我走过去看花，说：“长这么好，只怕今年的黄瓜吃不完的。”

是对他们说，也像是自言自语。而母亲只微微看我一眼，依然低头扯草。他们种的那些菜、那些花，是我们之间的另一种语言，无声胜有声。

（3）

池塘边的荷叶上，晶莹的雨珠点点。荷叶是令人心动的绿，是叫人心动的暮春浅夏，是我磨了豆浆，闻着淡淡的清香，从心底冒出来的想念。这想念无关风月，只是没来由地怦然心动。春色匆匆，而我，愿意到老，都面对满目的绿，满眼的青。

夏的雨天，天暗得有些早。天气微凉，我打着伞走在乡村小路上。暮春的雨滴在细风里斜斜地打在绿枝上。我很少与路过的人说一句话，四周也鸦雀无声。

拐角处，穿红短袖的张英伯妈站在门口沉默不语。我走过去，她扭过头来，她大声喊我，我与她打招呼。她笑，只说：“今儿下了一天的雨没住点儿。”下了一整天的雨，没有片刻的停歇。我听南怀瑾谈禅，听“人生咸淡两由之”，不由着它还能怎样？就像是这没来由的雨，你能叫它停？它能听你的？

随着年龄增长，很多能力都会下降。这样想的时候，内心会有一点儿黯然。现在对于人生中时不时冒出来的失望，也能正视。最近读苏轼，非常喜欢他的“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是人生的真谛：天有雨晴，人有顺逆，其实终究会过去，不介意萦怀，也就无所谓失望与不失望了。

（4）

如今的乡村也是寂静的。年轻人志气在天下，闯荡四海，小时候一起读书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逢年过节偶尔遇见，有很多已是“相见不相识”了。

哪怕从前耳鬓厮磨一起长大的伙伴，再见亦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了。

那样的一点点，与村落路亭、远水远阳，皆在斜阳虫声里，累积成了我心里的清露。

李子很有些大了，李子的青淡了些吗？也许，某一天的早上，我站在李子树跟前发呆，就会发觉一颗李子忽然红了。

于是，紧接着，一颗接一颗，满树的李子红了，像一个女孩，半年不见，再立在你面前，忽然就像柳枝抽了条一般，柔软了，婀娜了。而你执手相看，仿佛看见自己的前世今生，只觉得神奇，可她却是实实在在摇荡天地间的。于是，多少唏嘘，你只会说：“呀！好快呀！都长大了。”

可夏日的村庄还是老样子。

黄瓜、丝瓜、苦瓜、南瓜的藤蔓爬着，大朵、小朵的黄花开着，皆是人的好运气、好福气。篱笆边的木槿开着紫花、白花、红花，美人蕉亦烂漫到难管难收，让你忍不住看一眼，再回头看一眼……

（5）

夏天一年年来，一年年去，我敲键盘的手指支在半空中，无法评点眼前这日影，这花开叶落、风涨云消。

一只花喜鹊站在杏子树梢，我就默默看着它，在蓝莹莹的天空下，坚定而安稳。对于一只鸟，我是羡慕的，羡慕它在自由的飞翔里，就能笃悠悠地鸣唱、跳跃，度过一天又一天。

栀子花的盛花期已告一段落，枝上的黄朵颓颓地平庸着。那曾经的鲜嫩，曾经的荡气回肠，统统过去了。隔壁幺婆说：“才几天，这花就这个颜色了。”

五月，空气中飘浮着的植物的香与四月明显不同。四月春的气息还很明显，而五月，夏日的气息渐渐浓郁起来。

乡下人家都忙着收菜籽，割麦子。我那天看见几辆外省牌照的收割机停家门口。每年都有外省的收割机停在这儿忙里忙外。我们散步的时候，看见他们在水井那儿接水洗衣服，而在他们车子的旁边，男人坐在小板凳上端个不锈钢碗在吃饭。

那时，我们把冰凉凉的井水压出来晒在太阳底下，到晚上用来洗澡。中江南边近重庆，因此夏天是真热，风扇在房间里不停地吹，但泼过来的风热烘烘的。

在外讨生活总是不易的。

这让我想到父亲年轻的时候，他们在外地干活儿也总是这样。现在条件好一点儿了，有移动的板房，有床铺。

多年前，他们在工地上都是搭个棚子，然后睡觉就打开卷起来的被子，直接铺在水泥地上。

有一年，他在成都龙泉那边做活儿，工程做到一半，停了下来，大家都回家了，但工地不能没人，他留了下来。

后来，他告诉我这次他们住宿的条件好一些，在三楼，要我带着妹妹去看他。等我们俩到了那里一看，空置的一栋楼里，地上的被褥铺了一地。我连忙收拾打扫，总算有了点儿看相。

写到这里

我小时对夏天仍是深深爱意。那时农忙时节吃饭都在地头，我们小孩子洗衣、做饭、送饭也辛苦。

那时，家家户户的门都虚掩着，村庄很静，阳光潋滟得与割谷插秧、挥汗如雨的人们一样，人们的心思十分简洁——繁忙亦可以是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