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里的秦腔自乐班

邵剑锋

浓浓的暮色宛如妈妈那块浸了水的头巾，慢悠悠的从西山的山尖盖了下来，把带青色的山脊晕染成一副朦胧的水墨画卷。阵雨刚过的小山村，土腥味混着湿热的麦秸香，和着暮色淡淡的弥漫进家家户户。几只调皮的小狗踩着小水坑急匆匆的从村口窜过，留下一绺狗吠鸡鸣声交织成网。砖头砌的花园墙上，几株牵牛花还张着紫瓣，被渐浓的墨晕染成模糊的一团。爸爸坐在上房的台阶上细心擦拭他的二胡，弓弦在膝头搭着，像条安静的蛇，蟒皮琴筒在最后一点天光里泛着暗哑的光，他擦得仔细，连弦轴上的木纹都要顺着捋一遍。就像在抚摸着岁月的年轮。

我站在门口的那棵老杏树下，月光刚好从婆娑的枝桠间漏下来，在地上织出张碎银网。不是很大的一间房子里来了附近村庄的好多人，挨挨挤挤的坐在条凳上，或是站在墙角。它们兴奋地聊着家长里短，在空气中酿出微醺的热络。几个年龄大一些的叔伯嘴上叼着一支烟，悠闲地话着家常，烟圈在昏黄灯晕的皱纹里漫出来，慢悠悠的飘起来，丝丝缕缕的缠上了房梁。

经过简单的试音后，文武场面在烟雾缭绕的空间里拉开了序幕。鼓手攥着两根细长的鼓槌，手腕轻轻抖，“咚咚锵”的节奏就从鼓面跳出来，一下子把整个场子的精气神都提了起来；爸爸是拉二胡的，只见他弓尖在弦上轻轻一点，便有清亮的调子漫出来，像山涧里淌着的细流，缠缠绕绕绕着人心；板胡手把琴杆往怀里一夹，弓子猛地一拉，亮堂的调子就炸开了，像晒透的花椒粒，带着股子冲劲往人耳朵里钻；弹电子琴的我小学时的校长，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黑白琴键被他按得叮叮咚咚，像檐角垂着的铜铃，把高低错落的调子串成了线。最让我挪不开眼的，是拉大提琴的大叔。他眉眼陷在阴影里，拉琴时头埋得很低，仿佛要把整个脸贴在琴身上。弓子在弦上慢慢游走，沉厚的调子漫出来，像村子里用了几代人的深井，不声不响，却把板胡的亮、笛子的脆都稳稳地串联在了一起。

秦腔的调子忽高忽低，是黄土高原上最烈的风，也是沟壑里最柔的水。秦腔这门传统艺术就像陈年的酒，初听就像带着老家烈风黄土的粗犷，细品又像藏着绵长的醇，好似乡邻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生不息。每个音符都浸着小村黄土的厚重，每段唱腔都裹着乡亲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那声音里裹着的，哪里只是一段段文字、一段段唱腔啊！那分明是他们春播时的汗水，秋收后的满足和藏在麦堆缝隙里的欢喜，是他们把日子掰碎了，又用嗓子重新拼起来的闲适和柴米油盐的烟火气。他们把寻常日子的点点滴滴揉进了那些悠扬婉转的调子里，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用细纹里的离合悲欢，也是寻常人把日子过成了戏文里的坚韧。

夜深得像口井时，爸妈才回来。村口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里，蛾子一群群扑过来，翅膀撞在玻璃罩上，发出细碎的响，像谁在轻轻拍着巴掌。爸爸背着二胡，和妈妈边走边念叨着今晚的表现，他们的影子被路灯拉的老长，脚步慢悠悠的，踩碎了一地的月光，这些难得的日子啊，就像二胡的弦一样，被岁月磨得发亮，却总能拉出咀熨帖的调子，不慌不忙，自有滋味。

我望着灯影外的院子，远处的山在夜色里卧成沉默的剪影。那些小学没毕业的手，手指上全是厚厚的老茧，却能把琴弦摁出优美的调子；那些粗粝的嗓子，带着土味和烟味，却把秦腔嚼得比平整的黄土地还透。他们或许不明白什么是“传承”什么是什么是“传统文化”，可弦上的调子，喉间的唱腔，早像地里的麦子，一茬茬长起来，把根扎在这方水土里。这便是文化最动人的模样：它不用金粉描摹，全凭真心滋养，在寻常巷陌里生生不息，把民族的魂魄，唱成了永不褪色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