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满江红》

英山小号

——读王鼎钧《昨天的云 · 我读小学的时候》 王鼎钧插班进小学的口试题目是被校长提问“北望满洲”的意思。 一个不曾启蒙的孩子入学就得由校长亲自测试，文章交代了那个时代教学体制或者方式的独特，也明示了少年王鼎钧的天赋与名气。 果然，在不知道文章或者诗句背景的懵懂里，少年居然回答“很悲伤地看一看东北三省”。 我猜，学生短短的一句话，校长至少满意两点：情绪的悲伤以及地理（也包含历史）上的东北、三省！ 少年王鼎钧之所以认为“悲伤”，是他交代了一些信息：抗日情绪高涨，，学生天天唱吴佩孚的《满江红》，歌词第一句就是“北望满洲”。更恰巧的是，当时人们带着情绪唱这首歌时，发音很似“悲望满洲”。我们平时哼歌，多半都是从头哼到尾。因为不是专职歌唱，难免时不时被各种俗事搅扰，搅扰之后，我们又从头开始……所以，大多数歌曲的第一句，比较深得人心。 这该是少年的认知来源和入学的机缘。是巧合，更是大时代的力量。 那是个什么时代？ 那是七七事变之后的抗战时代！ 为何山东传唱吴佩孚的《满江红》？吴佩孚是何许人物？ 吴佩孚是蓬莱人，往大里说，是山东人，可谓民国初年的风云人物和那个时候山东人的骄傲或者精神领袖，人生经历十分丰富：从晚清的读书郎到秀才、从军事学堂的学生到北洋陆军军官、从旧时代的军阀首领到共和时代的一级上将；从镇压工人运动的刽子手到生死抗日的斗士。如果不是手上沾了二七大罢工烈士的鲜血，吴在我们这儿也该是人民英雄的一员，甚至就是烈士，因为他是被日本特务暗杀所害。 吴佩孚是领袖，人民传唱领袖的作品，这是十分自然的事，首先是政治正确。就如北宋的苏轼读皇帝赵恒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就如1927年武汉的中学生读汪兆铭主席的一片沦漪不可收，和烟和雨总无愁。何当化作岩中石，一任清泉自在流。 《满江红》又是什么呢？ 满江红本是词牌名，但自从民族英雄岳飞那首《满江红·写怀》之后，尤其是清初和抗战时期，两度成为整个华夏同仇敌忾抵抗外辱的宣言。 抗日战争爆发不久，岳飞的《满江红》便被无数国人谱成曲，成为抗日救亡的战歌。其中以郁达夫就《满江红》原韵创作的最著名。而与此同时，人们将岳飞的“还我山河”四字，作为抗战的战旗，刻在桌前，挂在墙上。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铿锵有力、痛快流畅的语言，这情怀，这热血，这气势，都不需要谱曲，读着就让人血脉血脉喷张。默念《满江红》，自然就能想到岳飞，就会想起“精忠报国”，脑海里就有杀身成仁的遍地英雄，确实具有有非常高的家国情感的认同度。 岳飞这首词，还远不只有满满的“杀气”，上阙的“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更是具有非常之高的文学艺术修养、丰富的哲学内涵、对生命价值闪着金光的思考。 在当年，关于战歌，尚在延安的主席说：一首抗日歌曲抵得上两个师的兵力。 主席讲这话时，他领导的八路军只有三个师，而有了岳飞的《满江红》，我们的抗日力量就是五个师！ 主席强调：只要我们中华民族的灵魂在，我们便有无数的百万雄狮。 为表达抗战到底的决心，无数仁人志士仿写岳飞的《满江红》。比较出名的有：邵力子《满江红·挽张自忠将军》、孙蔚如《满江红·中条山抗日》、叶剑英《满江红·悼左权同志》。 还有没填词的，就干脆抄写一遍岳飞的《满江红》。 主席也手抄了，龙飞凤舞。 <h5>在仿照岳飞填写《满江红》的名人中，名气最大还最早的，当属吴佩孚的《满江红·登蓬莱阁》，也就是校长面试王鼎钧的那首词。 以下是吴佩孚《满江红·登蓬莱阁》原文： 北望满洲，渤海中，风浪大作。想当年，吉黑辽沈，人民安乐。长白山前设藩篱，黑龙江畔列城郭。到如今，倭寇任纵横，风云恶！甲午役，土地削；甲辰役，主权堕！叹江山如故，夷族错落。何日奉命提锐旅，一战恢复旧山河，却归来，永作蓬山游，念弥陀！ 不过，吴佩孚填写的《满江红》，模仿的不是岳飞最著名的《满江红·写怀》，而是岳飞年轻时的另一首《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读罢岳飞原文，感觉吴佩孚不是仿写，简直就抠字填空，甚至在几处连字都懒得抠，干脆直接复制粘贴！ 看在吴佩孚忙着抗日来不及精雕细琢文字又积极保护故宫的份上，今天就不吹毛求疵了，只简单玩味一下两首词的结尾句，看看吴将军和岳元帅的文学诗词，好像多少隐喻了他们各自的性格特点和人生晚景。 一战恢复旧山河——本意明确，几乎没有字外意思，也就是作为诗歌的语言没有延伸的韵味，没有眼见之外思考的留白，谈不上语言艺术。如果他不是将军，不是领袖，这段文字根本流传不下来。而恢复旧山河，则更是表现出作者的保守与局限性。在吴佩孚所处的时代，积极的社会洪流该是：收复旧山河，开创新时代！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恢复旧山河一定是个空梦想、伪命题！ 再看“一鞭直渡清河洛”——同样是写战斗，我们甚至能想象出将军骑大马的飒飒风姿；一个“直”字，是快，是干脆，是顺利，是势如破竹！清河洛在哪里，在黄河边，在岳飞的老家，但也未必就是具体叫清河的清河，而是我们的每一条清澈的河流，是我们每个人的每一处美丽家园！ 反复读几遍，一鞭直渡清河洛，是战斗，但绝不只是战斗——它有字面之外的光亮和想象，我们到达了，我们成功了，这清河洛，又成了我们每个人心头的一处处目标，一座座丰碑。 一战恢复旧山河，顶多能展开到除了战争之外的激烈对抗，但一鞭直渡清河洛，却能丝滑地安放到任何人的每一次努力，既可以是与外部的争锋，还可以是自我的超越！ 却归来，永作蓬山游，念弥陀！ 好一个永作蓬山游，尤其一个“永”字，谁可以？成不了仙，就做鬼吧！ 少年王鼎钧的伙伴们纠结“念弥陀”，笑说吴佩孚要当和尚，这其实是吴将军的普善心愿——赶走日寇，人民安乐，大家都可以念声“阿弥陀佛”了。 此时的将军，大约有些颓废，事关家国的大业，在他心底居然只是一介草民的念弥陀，作为一个领袖，真的给不了民众一点点抗战的信心。 事实果然悲切，抗日远未竣，吴将军反遭日本人的暗算。倘若真有灵魂，他该永远漂游在家乡蓬莱阁的佛前，听梵音，念弥陀。比较安慰的是，将军已步入晚年，岁过花甲。 再看岳元帅——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特别具有画面感，个人坦荡超然，心情愉快，社会和平美好，随便就骑着黄鹤游汉阳，仙气飘飘！ 连着汉阳说黄鹤，指代的自然是黄鹤楼。可黄鹤楼在江南的武昌，汉阳只有晴川阁，只有古琴台，只有琴断口，我们知道，岳元帅一定也知道。但他却硬要骑着武昌的黄鹤游汉阳，这不是糊涂，而是自豪的霸气，是对天下一统、主权在握的美好期待。 大业未定，元帅却死在自己拼死维护的政权手上，天日昭昭，滑稽又悲愤。 悲愤，元帅遇害时，正值他的人生盛年，而家园正在外族的铁蹄之下； 唏嘘，黄鹤载浮云，千里江山春为谁暖共谁知？ 斯人已乘黄鹤去，武汉空余黄鹤楼。我每次登上黄鹤楼顶，望江流浩浩，心底总不免想起诸多发生在这楼下的大事…… 1927年4月，中共五大在黄鹤楼下召开，出席的有陈独秀、蔡和森、瞿秋白、毛泽东、刘少奇、任弼时…… 同年5月，主席带着妻子杨开慧登上黄鹤楼，写下《菩萨蛮》：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 送妻儿到长沙后又立即返回武汉，八七会议召开，提出那著名的论断：枪杆子里出政权！ 八七会议之后，党的重要创始人和第一代领导人陈独秀，失权又失业，成了彻头彻尾的无产阶级，隐居在黄楼下，与一个纺织女工生起一缕悲戚却温暖的人间烟火。 我大学毕业刚到武汉那会儿，生活艰苦，却常跟几个热血青年一起，摇摇晃晃地围着黄鹤楼转，吃不起户部巷的热干面，却一遍遍念叨：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2018年，我重返武汉，受领导委托，陪远客登上黄鹤楼，心潮澎湃，仿写一篇我自己的《满江红·黄鹤楼》 </h5><h5>龟山顶上，层云布，硝烟如虎。杀声中，邻里亲人，音信全无。八百年来多少恨，风波亭接木兰湖。不能忘，举国逃亡夜，江城哭。</h5><h5> 燕归来，晴川阁。江河汇，潮头跃。应周郎号起，千池城破。尤有中军谋上略，万民齐唱大风歌。凭真理，约铁树开花，邀黄鹤。</h5> 感谢王鼎钧先生，让我在今日抗战胜利80周年之际，重读英雄的诗句，重温梦想，感受曾经的悲凉、欢喜和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