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车上很挤,不知为什么又不开窗子,因此闷热极了。我找了半天找不到空位子,便在地板上坐了下来。这情景被这节车厢的乘务员看到了,他立即帮我找到了一个位子。这个位子被堆积着的箱子、罐头之类物品占据着,那位衣着华丽的“太太”甚至不太愿意把它们搬开,但乘务员说了句:“你这样做说得过去吗?”那贵妇人终于作了让步,她应该是有身份的人,万一吵闹起来那可不很体面。</p><p class="ql-block"> 坐在客车里,多舒服啊!</p><p class="ql-block"> 车厢轻微地震动着,偶尔有灯光掠过。我终于垂下了头,任凭它沉重地晃动着。就在这个昏昏欲睡的时候,我想起了杨匪。一种对于他的惜别之情在朦胧中油然而生,于是我被惊醒了。我想起杨匪这几天与人友善的态度,他如何帮助和照顾我,他的迷茫的含着眼泪的微笑……</p><p class="ql-block"> 分手之后,杨匪会如何继续他的行程呢?他是走津浦线南下,还是先西行郑州然后沿京广线南下?如果是西行他应当去买明早的慢车,本来他也可以乘我这趟车,但这趟车是快车,管得紧,于他不宜。无论选择哪条线路,在南方都还要面对复杂的转车。杨匪不会惧怕这一切,他有充沛的体力,坚强的意志,丰富的经验,他能应对这一切……</p><p class="ql-block"> 现在,当我在苏南农村的一个小山坡上,在那绿色的水稻环抱之中,在被风吹得抖抖索索的看瓜棚里写到上面几行的时候,我心中充满了对于杨匪的思念。村子里充满了关于杨匪的流言蜚语,说他干了坏事,说他被抓起来了,甚至于说我们几个知青也可能都不是好东西。人们在提到这些的时候就像是在讲神话故事一样兴致勃勃,有些人似乎还带有隐约的幸灾乐祸的心情。</p><p class="ql-block"> ……那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我还没有搬到山上来看瓜,还在我们草屋的蚊帐中趴在草席上写这篇记事,帐外的煤油灯的火焰摇曳着,把缕缕黑烟喷到帐顶和屋顶上。突然,窗外有人喊我,是茂伢的声音。我便说:“睡觉了,明天再来玩吧。”</p><p class="ql-block"> “有急事想同你谈。”</p><p class="ql-block"> “什么事?就在窗口谈吧。”我知道他是糍粑屁股,一坐下便不走了,而我实在不愿意这会儿让他来干扰我写纪事的兴致和注意力。</p><p class="ql-block"> “那我问你,杨匪回南京了吗?”</p><p class="ql-block"> 我立即被针刺了一样坐了起来,我听出了这句话里的特殊意味,并预感到不妙,便翻身下床,开门让进。</p><p class="ql-block"> “今天在公社开会,李秘书问起杨匪,因为贵州打来长途电话询问这个人,他们扣住了他,因为他没有身份证明……”</p><p class="ql-block"> 车轮单调的声响催人入睡,我在迷迷糊糊之中看到,两条粗壮的晒黑的腿不停息地有节奏地在南方的土地上行走……</p><p class="ql-block"> 我醒来时一轮橙红色的太阳已在冉冉上升,车厢内洒满了金光。我的心猛一收缩,忙问对面的乘客:“请问兰考到了没有?”“兰考?过了吧!”我的心立即沉重起来,为什么睡得这样死呢?窗外掠过了一排排茁壮的泡桐树,泡桐是兰考的象征啊!这里应当是兰考了!我赶紧跑去问乘务员,他看到我紧张的神情便笑着说:“下一站就是!”我立即如释重负,轻松愉快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喇叭响了:“旅客同志们,前方就是兰考站……”</p><p class="ql-block"> 火车停下了。我愉快而紧张地呼吸着兰考的清新空气,走下了火车。兰考车站是一个庞大而具有现代化线条的车站。我想到,10年前的冬天,一个严寒的夜晚,当焦裕禄把全体县委县政府干部带到这里让他们面对大批乘火车逃荒的灾民的时候,这个车站一定是陈旧破败的。焦裕禄同志当时就站在这个站台上,沉痛地呐喊:“同志们,这是我们的羞耻啊!”【今注:据新华社记者李锦《深度:惊心动魄三十多年国运家事纪实》载:1973年7、8月间,黄河泛滥,河南兰考、山东东明一带河水上涨,淹没河滩,也冲决一些河堤,黄河河南岸很多社队沦为一片泽国。济南军区舟桥团奔赴灾区抗洪,我取道徐州往兰考、东明采访。沿着津浦线、陇海线看到成群结队的农民埋伏在铁道线两边,遇到货车停下,便蝗虫一般涌上去,爬上车皮,把头埋下,随火车出外逃荒。到了兰考是深夜二点,火车站上灾民把车站内内外外盖满了,使人没法挪步。有几个干部拿着喇叭大声劝着群众回家生产,在讲着道理,可是群众没有听的。】</p><p class="ql-block"> 出得站来,站在车站出口的高台上,兰考县城便尽在眼下了。和苏南的一些县城比起来,它还不太发达,但是它也没有苏南那些县城的琐碎、噪杂。清晨的兰考县城是严肃、安静的。绿色的泡桐树密密地包围着这座县城,不远处耸立着一些高大的烟囱,缕缕灰烟向天空弥散着。城中有一条宽敞的大街贯穿南北,街两旁立着稀疏而朴素的建筑物,街道清爽、整洁。</p><p class="ql-block"> 我走下高台,经过一个广场,来到毗邻火车站的汽车站,细细地看起河南省交通图来。可惜,它太简略了,与我的地图册比起来并不详细多少。墙上挂着一张昨天的《河南日报》,我立即被第一版头条通栏大字标题吸引住了:《兰考县今年小麦喜获丰收》。</p><p class="ql-block"> 我决定先吃早饭。饭店里有大米饭和馍,为了节约我买了几个馍,细嚼慢咽起来,但是很快我感到干渴,多么想买一碗汤喝呀,可是不能,我必须克制自己,我现在不是百万富翁,甚至也不是小康子弟,我的钱囊里只有四元多钱,而前面的道路还存在许多未知因素。我走到饭店外凉棚下的茶水摊前,花两分钱买了一碗开水下饭。水是咸的,我开始还以为是搁了盐,后来才醒悟过来:这是井水,是盐碱地区的井水,它当然是咸的了。</p><p class="ql-block"> 我在街上慢慢地走着,礼堂、商店、书店……这些平常的建筑都使我感到不平常。就比如说礼堂吧,焦裕禄同志在里面看过戏,应当还做过报告,他的儿子有一次没买票凭特殊身份进去看了戏,焦裕禄知道后严厉批评,并主持通过了一个严禁干部搞特殊化的文件。</p><p class="ql-block"> 我在街上慢慢地走着,想,撰写《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的新华社记者穆青等人,他们走在兰考县城大街上的时候,肯定不是我现在这个状态。他们一定做了很多前期准备工作,他们的采访本上,一定写满了采访提纲;他们经过新闻学的专门学习,又有丰富的工作经验,知道在推开每一扇门的时候,应当如何去接近对象,接近真相。而我,除了读过一本他们写的小册子,几乎是零准备而来,我可真逗!</p><p class="ql-block">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来了,而且,我正在向县委会走去。</p><p class="ql-block">(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