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头之晨

老迷糊

姚江东路边的行道树还凝着夜露，我穿过江边公园的小路往江边去时，鞋尖已沾了薄雾的水汽。姚江的水在晨色里泛着幽蓝，像谁不小心打翻了靛缸，却又被风揉散，漫成一片模糊的玉色——这是湾头的黎明，连时间都浸在水汽里，走得轻手轻脚。

薄雾是会呼吸的纱幔。起初它裹着江对岸的高楼，只露出半截玻璃幕墙的棱角，像幅未干透的水墨画；接着漫过亲水平台的栈道，栏杆上的水珠子簌簌落进江里，惊起一圈细鳞似的光；最后连脚边的狗尾巴草都沾了雾，草尖垂着的水粒折射出细碎的虹，沾在我手背上，爽得人一激灵。

天色是从江底往上漫的。最先漫开的是蛋青，像刚揉开的砚台，带着点青灰的涩；接着渗进微紫，像少女耳垂尖的薄红，若有若无；再后来是淡紫，比晨雾更柔，比云絮更透，倒像是把整个天空都泡在薰衣草花汁里了。这时的姚江最是温柔，浪头卷着碎金似的光，一下下舔着石埠头的台阶，有早起的阿婆蹲在那儿浣衣，木槌敲在青石板上，“咚——咚——”，惊得芦苇丛里的白鹭扑棱棱飞起，翅尖掠过雾面，带起一串银铃似的啼鸣。

最妙是云彩染成金色的那一刻。我正倚着江堤的石柱看水，忽觉眼尾一热——抬眼望去，东边的云絮不知何时被镀上了蜜色，从橘红到鎏金，层层叠叠漫过去，连风里都浮着甜丝丝的温度。姚江的水面先是暗了暗，像有人在底下拉了层绒帘，接着“轰”地一亮，所有的波纹都跳起来，碎金变成了流动的火，顺着水流往东边涌去。这时才看见，那轮红日早就在高楼后面候着了，圆滚滚的，边缘镶着层柔润的红边，像颗刚从糖罐里捞出来的蜜枣，又像谁把灯笼纸轻轻挑开条缝，漏出些暖融融的光。

“看——日头出来喽！”身后突然有人喊。我转头，见几个晨练的大爷正扶着石凳往江边凑，老花镜上蒙着层雾气，却遮不住眼角的笑纹。钓鱼的老周头早把鱼篓搁在脚边，鱼竿却没动，只仰着头看天，嘴里念叨：“今儿的日头，准是个大晴天。”江风掀起他的白衬衫，露出晒得黝黑的肚皮，倒像是被日头先亲了一口。

太阳越升越高，雾也散得快了。高楼的轮廓清晰起来，玻璃幕墙映着朝霞，成了面巨大的镜子，把天上的云、江里的波、岸边的人全收进去了。有穿运动服的姑娘从栈道上跑过，发梢沾着的雾珠被阳光一照，成了串水晶；卖豆浆的三轮车“叮铃铃”骑过来，铝桶里的热气撞碎了晨雾，飘出股甜津津的豆香；最边上的芦苇荡里，不知谁养的白鹅伸长了脖子，引吭高歌，声音撞在刚露出水面的礁石上，又弹回江面上，惊起一圈圈涟漪。

我蹲在石埠头，伸手接住一片飘过来的阳光。那光落在掌心里，暖得人想笑，指缝间漏下的光斑落在江面上，像撒了把碎金子。姚江的水还在流，可此刻的水声里全没了夜的沉闷，倒像是有人往江里撒了把星星，每一朵浪花都闪着细碎的光，顺着水流往东边去，往新的一天去。

湾头的晨，原是这样的——它不慌不忙地展开一幅画卷，先把天涂成各种温柔的颜色，再把水染成流动的金，最后把人间的烟火气一点点揉进去。那些晨练的、浣衣的、钓鱼的、跑步的，都成了画里的墨点，浅的深的，浓的淡的，却都浸在这晨光里，暖得人心头发软。

日头越升越高，雾完全散了。我望着江面上跳跃的金光，忽然明白：所谓“极佳之地”，原不是风景有多惊艳，而是它把天地的温柔、时光的缓慢，还有人间最寻常的烟火，都揉成了一团，捧到你面前。就像此刻的湾头之晨，风里有豆香，水里有光，耳边有笑声，连呼吸都带着甜——这样的早晨，够我记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