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双雀

张柏龄

晨雾还未散尽，老樟树便有了动静。先是枝桠在晃动，树叶在轻颤，接着就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我停足往上看，枝头栖着两只麻雀，正并排站在那粗壮、那根横枝上，它们如此静立，竟似凝固成了一幅画——无声无言，又仿佛正讲诉着什么？

在今天这样灰蓝的天色里，只显出两小团灰褐的、瑟缩的影子。其中一只异常活泼灵动，在枝桠上轻巧地跳跃，左顾右盼，那伶俐的身子，仿佛正用细爪在枯枝上弹奏着欢乐的晨曲。另一只则显得迟滞笨拙，缩着脖颈，羽毛微微蓬松，目光呆滞，偶尔迟缓地扭动一下脖颈，好像无精打采，它犹如一枚枯叶，在枝头微颤着，仿佛随时要飘零而下。

右边那只总爱偏着头，用尖尖的喙梳理翅膀下的绒毛，动作慢腾腾的，像在打理一件珍贵的棉絮。左边的性子要急些，时不时啄一下同伴的尾羽，待对方转过头来，又立刻蹦跳着躲开，翅膀扑棱出一阵轻响，惹得枝头的露珠簌簌往下掉。伶俐的那只扑腾着靠近同伴，它低下小小的头，轻柔而专注地啄食起枝头嫩芽上凝结的晶莹露珠，动作温柔而细致。迟滞的一只也偶尔缓缓侧过头去，学着样子，啄食起旁边另一颗露珠。此刻，它们便如两个微小生灵在清寒的枝头，默默相守、共赴时光，任凭羽翼下仿佛藏住了整个早晨的重量。风来时，老樟树掀起波浪，枝桠跟着摇晃。两只小鸟便依偎得更紧，小爪子牢牢抓住树皮，仿佛彼此才有安全感。它们的羽毛沾着些露水，灰扑扑的，却在朝阳里泛着柔和的光茫。

忽然间，也许是我脚步太急，惊动了两只麻雀，齐刷刷振翅飞起，转眼便成了远处空中的两个小黑点，瞬间消失在清爽的晨空中。只剩下空荡荡的树枝兀自摇晃，翅膀扫过叶片带起“唰唰”轻响，枝头嫩芽上那几颗露珠也终于坠落，在风中碎成了不可寻的微芒。风还缠着刚被它们压弯的枝丫，空荡荡的细枝晃了又晃，倒显得刚才那阵热闹，像场转瞬即逝的梦。

这老樟树上的两只小鸟，没有华丽的羽毛，也没有动听的歌喉，它们“今天风挺好，虫子也够吃，咱就不瞎折腾啦”，日复一日地在枝桠间觅食、打盹和依偎，把平凡的日子过成了枝头上，我看到的最安稳的风景，仿佛世间所有的喧嚣都与它们无关，只要有这根横枝，有彼此在身边，一幅岁月静好便足够了。

我久久凝望着那空枝，它们啄食露珠的细节，在我眼挥之不去，特别打劫我——那么小的生命，却懂得享受自然的馈赠。心中却有了触动：生命的本质原来如此，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恩赐。纵使细微如尘，亦能映照光华；纵使艰难，亦能承恩于点滴，相互慰藉而前行。树上双雀这一幕，不正是生命最朴素的证词？——当我们在命运枯枝上相遇，彼此啜饮着晨露般微小的甘美，互相依偎着度过漫漫长夜，这存在本身已属上天的恩典。凡生命之相遇，如露如电，却当此一刻，已是存在本身深沉的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