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略的牙

正心修身(梁)

<p class="ql-block">撰写:正心修身(梁)</p><p class="ql-block">图片:网络(致谢)</p><p class="ql-block">美篇号:19993533</p> <p class="ql-block">   牙科诊所的玻璃门被推开时,热浪裹挟着消毒水的味道涌进来。门口站着个老乡,手里攥着半截冰棒棍,念叨着刚在街角买冰棒时咬了两下就不敢动了,牙床肿得连冰都碰不得。</p><p class="ql-block"> 她扶着门框站了会儿,右手按在右边腮帮子上轻轻揉着。候诊区电子屏滚动叫号,她眯眼瞅了半天,又从布包里摸出张揉得发皱的挂号单,对着号码数了数,才慢慢走到护士台:“姑娘,我是昨天约的王秀莲,看牙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酸胀,说话总下意识侧着脸,右边腮帮子明显比左边肿起一块,像含着颗没嚼完的话梅。</p> <p class="ql-block">  护士抬头扫了眼挂号单,指了指靠窗的位置:“先坐着等,轮到你会喊名字。”她点点头,转身时脚步发沉,布包带子在胳膊上勒出浅红的印子。我坐在旁边椅子上,望见她鬓角的白发像落了层未化的霜。</p><p class="ql-block"> 保洁阿姨拖着地从旁边过,塑料拖布擦过地面,沙沙声里拖出蜿蜒水渍。“现在的年轻人真潇洒,我儿子上周刚去了张家界,说山上的云雾跟仙境似的。”阿姨甩了甩拖布上的水,语气里飘着羡慕。</p><p class="ql-block"> 老乡像被这话勾住,声音带着雀跃尾音接话:“我家三个也是,老大五一去了青岛,发的照片里海鲜论盆吃;老二国庆节带媳妇去了云南,视频里捧着鲜花饼笑;小女儿年假去了日本,说生鱼片蘸芥末才够味。”她边说边笑,眼角皱纹挤成了堆,笑着笑着声音却低下去,像被什么堵住了嗓子眼。</p><p class="ql-block"> 她掏出部磨掉漆的老年机,机身边缘塑料裂着口,露出里面银色金属壳。指甲在布满划痕的屏幕上按了半天,指腹沾着点没洗干净的泥土——后来听她说,是早上给菜园子浇水时蹭的。</p><p class="ql-block"> 终于调出相册,屏幕蒙着层雾似的花,可青岛的海浪、云南的梯田、日本的樱花依然清晰。“就是没我的份。”她用袖口擦了擦屏幕边缘的灰。保洁阿姨直起身拧拖把,金属杆吱呀作响:“那他们没给你留点钱看牙?”老乡低下头,手指抠着布包的带子,带子上的线头被她抠得直冒:“给过,我没要。他们出去一趟花万把块,我这牙……忍忍就过去了,老毛病了。”声音很轻,像怕被谁听见,可我还是听出了里面的委屈,像被雨打湿的纸,沉甸甸的。</p><p class="ql-block"> 诊室里突然传来电钻声,尖锐得像指甲划过玻璃,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肩膀抵着我的胳膊微微发颤。我瞥见她布包侧袋露出来的药盒,是最便宜的那种止疼片,蓝白相间的盒盖磨得发白,边角卷成了波浪。“吃这个管用不?”另一位坐在旁边的人指着药盒问。</p><p class="ql-block"> 她赶紧把药盒往里塞了塞,脸上泛起点红:“管点用,就是吃多了心慌。前阵子半夜疼得厉害,吃了三片,天亮头都是晕的,走路打晃。”</p><p class="ql-block"> 诊室门打开,护士喊“王秀莲”,声音清亮。她攥着布包站起身,脚步有点踉跄。我隔着几步远看过去,医生举着牙片在灯下照,光线透过胶片在白墙上投出淡紫色的影子。隐约听见医生说:“三颗老缺牙得补,新疼的这颗得杀神经。进口材料连治带补得三千,普通烤瓷八百能下来,但用不了五年。”她的眼睛盯着牙片上的黑影,喉结动了动:“就……就八百的吧。”医生皱了皱眉:“普通的容易崩瓷,你这牙坏得深,用便宜材料可能疼得更勤,遭罪。”她没抬头,手指绞着衣角:“能嚼动青菜就行,哪能跟年轻人比。”</p><p class="ql-block"> 后来见她在诊室门口的长椅上坐了十分钟,把布包翻了个底朝天。一个塑料袋里裹着买菜找的零钱,毛票和钢镚加起来七十八块;社保卡插在钱包最里层,红色卡面有点褪色,后来听她跟医生解释,里面有二百三十一块,是这个月她和老伴的生活费;最后从夹层摸出个用皮筋捆着的小布包,里面是三张半新的百元钞——她攥着钱跟医生说话时提过,这是攒了半年的“应急钱”。</p><p class="ql-block"> “总共六百零九块。”她数了三遍,手指在钞票边缘捻了又捻。抬头看见医生路过,突然站起来:“大夫,能不能先交五百?剩下的三百我下周凑齐,一定。”医生停下脚步:“上周有个大爷也这么说,到现在没再来。”老乡赶紧往前凑了半步,声音都带了点急:“我家就在菜市场那边住,卖豆腐的老李认识我!”她从包里掏出张揉皱的购菜小票,展开时纸角都脆了。</p><p class="ql-block"> 医生盯着她肿起的脸看了几秒,最终点了头。她这才松了口气,肩膀垮下来,把那几张百元钞重新捆好塞回夹层。</p><p class="ql-block"> 医生给她上麻药时,我刚好经过诊室门口。针管的影子投在天花板上,像只细长的虫子。听见医生说:“三年前你来治就好了,那时三千块能做进口种植体,能用二三十年。”老乡闭着眼“嗯”了一声:“三年前手头紧,总想着再等等,哪成想拖成这样。”医生推麻药的手顿了顿:“现在选这八百的,每年换药就得两百,算下来比种牙还贵。”她没接话,我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里沁出点湿意,慢慢滑下来,没入鬓角。 </p><p class="ql-block"> 老乡的牙钻完孔,医生用棉花堵住伤口,血珠在棉花上洇开个小红点。护士送她出来时说:“下周来镶牙,最好让孩子陪你。”她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他们忙。”我在候诊区收拾东西时,听见她跟旁边的人念叨,小女儿昨天刚发朋友圈晒新疆风景照;老二在家庭群里问国庆去桂林还是张家界;老大正计划带儿子去迪士尼,说“得让孩子见见世面”。</p><p class="ql-block"> 没人问她“牙好点没”,就像没人记得她跟保洁阿姨闲聊时说过,年轻时能啃整个苹果,咔嚓咔嚓的脆响能传到隔壁房;现在却连馍馍都得泡在粥里软了才敢嚼,夜里常常疼得睡不着,只能坐起来揉着腮帮子发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走出诊所时,见她往菜市场方向走。正午的太阳把柏油路晒得发黏,空气里飘着股沥青味,她的影子被拉得很短,像块皱巴巴的黑布,贴在地上跟着她走。布包在胳膊上晃悠,里面装着医生开的消炎药。</p><p class="ql-block"> 而她的孩子们,此刻或许正趴在电脑前规划下一次旅行,浏览器里开着七八个页面,查攻略、订酒店、算预算。却从没在清单上添过一项:带父母去看牙。</p><p class="ql-block"> 他们总以为父母的牙会一直等,等他们游遍世界,等他们赚够大钱,却不知道父母的牙就像菜市场的豆腐,放久了会馊,疼久了会烂。就像那些藏在旅行照背后的空缺,等某天翻相册时才发现,原来最该出现在身边的人,早就被落在了原地,连笑容都因为疼痛藏了起来,只剩下满脸的皱纹和一声无奈的叹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