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第二天,天还黑黢黢的,胖墩就被他爹胡小义从被窝里拎了出来。胡小义是石瓦匠,嗓门像破锣:“还睡!起来,去三炮家出力!”</p><p class="ql-block">郑家院子彻底变了样。席棚支棱着,人进人出,空气里混着香烛、油腥和汗水的味道,一种忙碌又压人的气氛裹得严严实实。冲林他们也都来了,被大人呼来喝去,搬个板凳、递碗茶水,一个个绷着小脸,白事场合都不敢嬉皮笑脸。胡小义和几个壮实汉子,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号子,用碗口粗的木杠和浸过水的粗麻绳,把那块青幽幽的石碑扛离了地面,一步步往村后的山上挪。山路又湾又窄,好在不是太陡。日头很快毒起来,汗水像小溪一样从男人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淌下,木杠压得“吱嘎”惨叫,听着心惊肉跳。</p><p class="ql-block">胖墩跟在队伍尾巴上,看着他爹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和咬紧的牙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掏了一下。他猛地想起昨天岳老三给的梨,还有那句话。他掉头就往家跑,脚底下像踩了风火轮。</p><p class="ql-block">冲进灶房,他找到那个最大的荆条背篓,把水缸边十几个顶着黄花的嫩黄瓜、还有家里树上侥幸熟了的几个梨,手忙脚乱地全塞了进去。背篓沉得像座山,粗糙的荆条狠狠勒进他瘦削的肩膀肉里。他吸着气,弓着背,几乎是一寸寸往山上挪。</p><p class="ql-block">大人们正停在半山腰歇气,石碑沉重地放在地上,个个张着嘴喘粗气,胸膛拉风箱一样起伏,汗珠子砸在黄土上,噗噗作响。胖墩脸憋成了紫茄子,把那个硕大的背篓吭哧吭哧拖到他们面前,嗓子眼冒烟:“伯……叔……吃水果,解渴……”</p><p class="ql-block">男人们都愣了一下,喘气声都停了片刻。胡小义看着儿子通红淌汗的脸、勒出深印的肩膀和那一背篓水灵鲜嫩的瓜果,愣了好一会儿,猛地扭过头,粗声粗气地骂了一句:“狗日的小兔崽子……还算有点人样!”他抓起一个梨,掰开,塞给旁边的人。清甜的汁水顺着嘴角往下巴流,暂时压下了喉咙里的火辣。没人多说啥,但那眼神里的东西,让胖墩第一次把胸脯挺直了些。</p><p class="ql-block">葬礼拖拖拉拉忙了两天半。对孩子们来说,除了火子落在脚背上的郑三炮外,别的娃儿们像是闯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戏台子。白天,没大人监督写作业,他们像泥鳅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看道士先生穿着绛红色道袍,摇着铜铃,踩着诡异的步子,哼哼呀呀唱着听不懂的调;唢呐手腮帮子鼓得像塞了鸡蛋,吹出能撕裂耳膜又莫名其妙的曲子。夜里,院子里挂起大白布,郑三炮他舅~~岳老三请来加工厂放电影队,放了一场《智取华山》感谢帮忙的人。电影里机枪“突突突”响,屏幕的光一闪一闪,映着灵堂里跳跃的烛火和低低的哭声,混在一起,让人心里头发毛。冲林他们被喊去灵堂陪郑三炮守夜,几个半大孩子挤在长条凳上,看着黑黢黢的棺材和棺材前那盏摇曳不定的长明灯,眼皮重得像挂了秤砣,心里揣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怕,硬撑着不敢睡死。</p><p class="ql-block">天麻麻亮,送葬的队伍动了起来。唢呐猛地拔出一个尖利的高音,刺破了清冷的空气。孩子们分到了任务,搬那些花花绿绿的纸人、纸马、纸金山银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队伍后面。长长的队伍像一条疲惫的长龙,哭声、鞭炮的炸响、唢呐的呜咽、杂沓的脚步声混成一片。纸钱被不断抛起,雪片似的落下,铺了一路。</p><p class="ql-block">山路绕了几个弯,终于到了坟地。一个四四方方的土坑,中间撒了些石灰粉,散发着湿冷的土腥气。那口厚重的黑棺材被几根粗麻绳吊着,晃晃悠悠,一点点沉下去,最终落到底,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在先生的指挥下,铁锹挥起来,黄土劈头盖脸地落下去,砸在棺盖上,噗,噗,一声又一声,闷得人胸口发堵。</p><p class="ql-block">冲林、黄滚、美林、峰峰、黑狗、郑俊、郑江,这群平日招猫逗狗、上房揭瓦的皮猴子,此刻都哑巴了,紧紧挤成一堆,抻着脖子,看着那黑土一点点把棺材盖严,看着那块他们父辈咬紧牙关抬上山的石碑,被牢牢栽稳在坟头前。</p><p class="ql-block">太阳不知何时爬高了,明晃晃地照着,把新坟的泥土照得发亮,也把周围老坟头上的枯草照得清清楚楚。</p><p class="ql-block">唢呐歇了,哭声也只剩下压抑的抽噎。</p><p class="ql-block">此刻,胖墩的心情非常沉重,似乎比那一背篓瓜果沉,比那石碑更重。</p><p class="ql-block">逝者上山入土为安,孩子们点火烧了灵尝一切物品后,白事会正试结束。胡小义和西门街七、八个大人在山上帮忙砌围坟石,填高坟头土堆,岳老三带着几个瓦窑村村民回家宰羊,准备回丧饭答谢帮忙的亲朋好友。回去的路上,见郑三炮心情沉重,大家都不说话,这种情绪悄没声地砸在每个孩子的心口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