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山记忆/杨新榕

杨新榕

<p class="ql-block">  记得小时候,父亲所在的单位“泉州糖厂”,每到秋冬甘蔗成熟时,都要到附近招募季节工,我便时常攀上他那辆凤凰牌双杠自行车的横杠,随他深入城西的各个村落。糖厂蒸腾的甜腐气味渐次稀薄,稻禾与泥土的清气便扑面而来。招贤村的村民农闲时,大多也没有其它生计,压榨季到糖厂来做季节工就成了一个不错的选择。当时的“招贤”,大多当地人都固执地称之为“潘山”。 </p><p class="ql-block"> 招贤社区位于泉州西门外,清末民初时期,这一带居民的侨批上,总要特别注明“潘山”二字,才能收到信件,因此到现在大家都还习惯这样叫着。潘山地理位置特别优越。距离泉州文化兴起之地武荣州3里,距离泉州府5里。泉州有四大名山,清源山、紫帽山、葵山和双阳山,潘山恰好就在四山之中。</p><p class="ql-block"> 彼时糖厂的西大门外,省道旁荒草丛中,尚存南宋太师赵不应的神道遗迹。石人石马经数百年风雨,面目已漫漶成团,却仍保持着诡异的仪态。那石马我曾骑过,冰凉透过薄裤渗入皮肉;石人被我以甘蔗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父亲呵斥我,说这是惊扰古人清梦——后来我方知晓,古人何尝有梦,倒是生者惯于将愧疚托与亡灵。</p><p class="ql-block"> 招工有时会在潘氏宗祠前进行,农人们蹲在屋檐下,手指不停地绞着草绳,可眼神却紧紧地黏在父亲手中的名册上。被念到名字的人就应一声,脸上立刻绽出笑纹,就如同糖浆滴入清水时瞬间凝固的丝缕一般。父亲的声音在祠堂的梁柱间回旋荡漾,惊起了梁上的燕子。我那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甘愿去糖厂忍受蒸煮的痛苦,后来才明白,比起这种苦来,更可怕的是贫穷。</p><p class="ql-block"> 古时候的潘山好似一条灵动的纽带,紧密连接着丰州与泉州市区,是往来的必经要道,承载着无数岁月的记忆与繁华。当我的思绪穿越时空,仿佛能看到那时的潘山商铺林立,热闹非凡。这里曾是货物的集散地,吸引着四面八方的商人和货物。据《泉州府志》记载:“潘山有潘山港,云泮桥”,短短几句话,却为我们勾勒出一幅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画面。唐宋时期,这里古道纵横交错,如同一张细密的网,将温陵古城与丰州城紧紧相连。</p><p class="ql-block"> 潘山道上曾有云泮桥、三板桥、招贤桥、佳池桥……它们横跨在溪流与沟渠之上,连接着此岸与彼岸。车旅商队在这些桥梁上往来穿梭,马蹄声声,车轮滚滚,扬起阵阵尘土。那清脆的马蹄声,仿佛是岁月的鼓点,敲打着时光的节奏。沿途,还有见龙亭、栖凤亭、招贤亭、送客亭等一座座古朴的亭子,它们静静地伫立在道路两旁,为过往行人提供一片休憩的港湾。当商人们长途跋涉、疲惫不堪时,走进这些亭子,坐在石凳上,喝上一口清凉的茶水,吹一吹轻柔的微风,疲惫便随之消散;而潘山驿、招贤驿等驿站,则为行人们提供食宿与信息。在这里,人们可以交流各地的见闻与商机,分享旅途的喜怒哀乐。</p><p class="ql-block"> 当时潘山的水运同样发达得令人惊叹。在潘山西部黄龙渡口一带,曾经设有溪墘山泉漳都巡检寨,守护着这片水域的安全。商船在寨前往来穿梭不绝,船上货物堆积如山,丝绸在阳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芒,瓷器散发着温润的光泽,茶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这些日用品、丝绸、瓷器、茶叶等商品,在这里交汇、贸易,然后随着商船驶向远方。陆地交通的便捷与港口水运的发达,共同铸就了潘山的辉煌。</p><p class="ql-block"> 这里曾经有许多老作坊,像润饼铺子的老师傅能用极快的手势摊出薄得像蝉翼一样的饼皮,里面裹着花生和糖粉,卷成筒状递给顾客,只要三分钱。古法制糖的灶台终年都蒸腾着白色的水汽,熬糖的人赤膊在锅前搅动着铜勺,臂膀上的汗珠掉进糖浆里,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最奇特的是烧壳灰的窑场,蚌壳蛎壳堆成了雪白的小山,点火后冒出呛人的烟气,老窑工说这种灰砌墙能百年不坏——可如今墙倒屋塌,灰也不知去向了。</p><p class="ql-block"> 一条古街,几口老井,数条深巷,就那样静默地躺在闽南的日光里,仿佛时光在此地歇了脚,再不肯往前。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井沿已响起了木桶碰撞的清脆声。甘露井、招贤井、宫下井……这些名字从唐宋间传来,带着说不尽的滋润与恩典。女人们蹲在石栏边打水,闲闲地说些家长里短,水影晃动,映着她们素净的脸和身后斑驳的马鞍墙。井水清冽,照见过多少晨昏与春秋,只有井口的绳痕知道。</p><p class="ql-block"> 巷子是潘山的脉络。石狮巷窄而深,青石板被岁月磨得温润如玉;朴宅巷里藏着明代的老厝,砖雕门楼虽已褪色,风骨犹存;广元巷、庄厝巷、后巷……每一条都像一册翻旧的线装书,走着走着,便跌进一段明清的旧梦里。有时木门“吱呀”一声推开,走出一个白发老人,抬眼望望天,又缓缓掩上门——仿佛开关之间,便是百年。旧时这里店铺挤挤挨挨,茶楼的旗幌、肉铺的砧板声、当铺高高的柜台、手工作坊里飘出的漆香……市声碎碎,织出一幅活色的《清明上河图》。人说这里曾是“潘山小香港”,直到八十年代,街面仍挤着买洋货、喝工夫茶、谈生意的人群,喧闹声撞在红砖厝上,又弹回街心。 </p><p class="ql-block"> 而真正让潘山在烟火气中透出清光的,是它的文脉。唐时刺史王氏父子在此设招贤院,韩偓、黄滔、徐寅这些名字曾照亮过中国的文学史。他们也许站在某口井边沉吟过,在某个巷口送别过。宋元时期,吕璹、释大圭等人在这里游历并留下题咏,创作出了绝妙的作品。</p><p class="ql-block"> 到了明朝,郑成功在潘山西南的魁星楼前焚烧青衣表明志向,放弃读书转而投身军旅,又在招贤桥招募士兵聚集义士。据说郑成功叫人在桥上摆一张桌子,桌面写着“招贤”二字,桌上还放着清水一碗、宝剑一把、已熄灭的蜡烛一支,以及取火用的火刀、火石和火绒。此招贤谜摆出后,吸引了许多人来看热闹,但仍没有人摸清这样布置的招贤谜阵究竟有什么作用。哑谜久久不能揭开。过了一段时间,一个衣衫褴褛的彪形大汉看了看桌上的摆设,略略思索了一会儿,便拿起宝剑对着那碗清水狠狠劈过去,接着拿起火刀、火石和火绒,狠盯着被击碎的碎片和流满一桌的清水,不慌不忙地打火点燃了蜡烛。在旁守候的士兵见状连忙回去报告,郑成功听了大喜,认为这位大汉深明大义,正是他要招的贤士。当时,潘山的子弟如潘庚章、潘伯亮等纷纷追随,一时间这里风云际会。</p><p class="ql-block"> 这条招贤桥在新中国成立后尚有一条大石板横跨溪上,在那个特殊时期被革命小将凿断,砸碎的石头被铺了路,于是千百人踏着历史的残片前行,竟无一人觉得硌脚。桥旁的招贤塔刻有“嘉定七年”字样,修建北渠时与石桥一同消失——水利工程要灌溉万亩良田,谁会在意几块旧石头的去向?最动人的是弘一法师,1933年那个黄昏,他偶然发现“唐学士韩偓墓道”碑时伏碑痛哭的身影。一代高僧,为一代诗人悲泣,那是灵魂穿越千年的共鸣。 </p><p class="ql-block"> 如今的潘山,市声渐稀,老铺多已歇业。古井大多被封存,只留一两口还映着天光。巷子愈发静了,年轻人都去了新城,唯有老人还守着祖厝,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夕阳斜照,将燕尾脊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时光在此地留下的最后一笔墨痕。但当你走过古街,抚摸被脚步磨圆的石栏;当你站在韩偓墓道碑前,读那些被苔藓半掩的字迹——依然能听见唐宋的风声、明清的读书声、近代的战鼓声、还有市集的叫卖声……层层叠叠,从未散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