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十多年前，我携妻带子，在加拿大BC省最南端的维多利亚定居。这座被太平洋海风温柔轻抚的海滨小城，冬无彻骨严寒，夏无炽热酷暑，满城绿植四季常青，是世人公认的“花园之城” 。走在街头，常常能看到步履悠闲的八旬、九旬老人，偶尔还会有百岁寿星的身影闪过，更凸显出这里的宜居。可这宁静祥和的景象，却总是让我的心猛地一揪——要是父亲能活到现在，能亲手感受这里温润的海风，能坐在庭院中欣赏满院繁花，那该多好啊。这份念头，就像一根纤细的丝线，牵引着我对父亲的思念，在异国他乡的日子里，时刻触动着我的心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直想为父亲写些文字，却始终不敢轻易下笔。我担心自己的笔墨太过浅薄，无法写尽他一生的厚重；害怕自己的文字太过轻飘，承载不起我内心深处沉甸甸的思念。可这份牵挂在心底萦绕了太久太久，最终还是决定提起笔——一来，想让对父亲的思念有个寄托之处，让这份情感有迹可循；二来，也希望我的孩子，能通过这些文字，认识那位从未谋面，却用一生撑起整个家的爷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爷爷和奶奶育有四个孩子，父亲是唯一的男孩，还有三个妹妹。按照旧时重男轻女的观念，父亲本应被百般疼爱、捧在手心里，可在我的记忆中，他却从未有过一丝娇生惯养的痕迹。父亲个头不高，最多也就一米七。我曾经疑惑地问他：“爷爷个子挺高，我和哥哥也不算矮，您怎么没长高呢？”他只是淡淡地说：“小时候天天担水挑柴，肩膀被担子压着，就没长开。”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抱怨，可后来每当我想起这句话，鼻子总会忍不住发酸——那些压在他稚嫩肩膀上的，哪里仅仅是水桶和柴捆，分明是整个家庭的重担啊。</p> <p class="ql-block">父亲是个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人。他小时候念过私塾，所学知识涵盖了传统文化中的 “仁、义、礼、智、信” 。我小时候调皮，总爱翻箱倒柜。有一次，我翻出一箱旧书，纸张早已泛黄，还是线装的。我记得里面有《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还有一些四书五经之类的典籍。我翻看了一阵子，可那时年纪小，对很多内容只是一知半解。但我知道，父亲平日里教导我们的那些话，都源自这些古籍。父亲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每年除夕，家里的春联都是他亲手书写。研好墨汁，铺开红纸，他提笔蘸墨，手腕轻轻转动，“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等字样便跃然纸上，笔锋刚劲有力，满是风骨。邻居们也常来求他写春联，他从不拒绝，总是笑着答应，然后伏案书写，一直写到暮色笼罩。我见过他写的小楷，一笔一划都规规矩矩，连钢笔字都带着毛笔字的韵味，横平竖直，极具章法。大姐后来也写得一手好字，不管是毛笔还是钢笔，笔迹都和父亲极为相似——那是父亲的印记，在她身上悄然延续。</p> <p class="ql-block">父亲很早就成为了家里的顶梁柱。我的家乡太谷，在明清时期直至民国，文化繁荣、商贸发达，是赫赫有名的晋商故里。听奶奶说，父亲十四五岁时，就在太谷商人在外地的商号里当学徒，足迹遍布石家庄、内蒙、天津等地。父亲勤奋好学，吃苦耐劳，算盘打得又快又准，不到20岁就当上了伙计，肩负起养活全家老小的重任。要知道，当时可是个大家庭，有爷爷、奶奶、妈妈、三个姑姑，还有一个叔叔和叔叔的妹妹。叔叔和他妹妹是爷爷弟弟的孩子，由于叔叔家遭遇变故，叔叔的父亲早逝、母亲改嫁，他们兄妹就由爷爷奶奶抚养。就这样，父亲常年漂泊在外，为了全家的生计含辛茹苦、日夜操劳，直到1948年太谷即将解放才回到家乡。太谷解放后，父亲进入铁路系统工作，太原解放后，因工作需要，又调到太原铁路局。这期间，我的大姑、二姑先后出嫁，叔叔也参加了工作。四十年代，家里陆续迎来了大姐、哥哥；五十年代有了二姐和我；六十年代又有了大妹妹、小妹妹。在解放前的十几年以及解放后的数十年里，家里人口少的时候有七八人，多的时候十几人，是实实在在的大家庭。就在这个大家庭中，父亲历经千辛万苦，耗尽毕生心血，撑起了家庭的一片天。</p> <p class="ql-block">父亲是个心怀大爱的人。他一生孝顺长辈，尊重平辈，爱护晚辈，心里装的全是别人，唯独没有自己；他总是先人后己、无私奉献；他是个只懂付出，不求回报的好父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父亲的孝顺体现在对长辈的关怀备至上。父亲对爷爷的孝顺我无缘得见，因为爷爷在我一岁时就去世了。但父亲对奶奶的孝顺，我都看在眼里。是父亲的言传身教让我明白，子女孝顺长辈是天经地义的事。父亲的舅舅晚年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是父亲为他养老送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父亲对兄弟姐妹的照顾也是尽心尽力。爷爷告老还乡后，父亲便承担起挣钱养活四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的责任，还供他们上学。在当时，五个人中有三人上了中学，那可都是高学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在对待亲戚朋友上，父亲同样真诚友善。传统家庭和现代家庭不同，父辈那时候，家庭有着庞大的亲戚网络，亲戚多得数都数不过来。父亲家境并不富裕，对自己向来节俭，却从不会忘记接济那些生活困难的亲戚。不管是谁找他帮忙，他都慷慨解囊、有求必应。到底有多少亲戚得到过父亲的帮助，他帮过多少亲戚办事、找工作，根本数不清。正因如此，父亲在亲戚当中威望极高。</p> <p class="ql-block">父亲对子女的呵护更是无微不至。他是个非常传统且沉默寡言的人，朴实的他从未说过一句爱我们的话，但我们都能真切感受到他深深的爱意，他总是默默付出，从不张扬。生活中，他对自己极为吝啬，对孩子却毫不吝啬。我们小时候，每到春节都能穿上新衣服，可父亲总是把旧衣服洗干净就过年了，平时也总是穿着单位发的工作服。逢年过节，家里做了好吃的，父亲总是把最好的留给孩子们，自己一口都舍不得吃。1970年和1971年，大姐、哥哥、二姐和我，陆续参加了工作，家里收入增加了不少，可父亲和母亲还是想尽办法把钱花在子女身上。我常常听到他们商量着攒钱给儿子买自行车，给女儿买手表。我们工作后不久，都有了新自行车、新手表，而父亲依旧骑着单位那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上下班，直到他病倒在床，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在我的记忆里，从未见过父亲穿过呢子面料的衣服，没见过他穿皮鞋，也没见过他骑新自行车。父亲性格倔强，自尊心很强，从不轻易求人办事，但为了子女，他甘愿放下自己的面子和尊严。有两件事让我至今难忘。1969年，哥哥的第一份工作是去西山矿务局当煤矿采煤工。哥哥眼睛高度近视，下井采煤时多次受伤，爸爸妈妈心疼极了。1970年，父亲所在的太原机车厂开始招工，哥哥作为机车厂子弟，有了进厂工作的机会，但前提是必须辞去西山矿务局的工作。矿务局的工作进去难，想辞掉也不容易。为了让哥哥能有个理想的工作，父亲和大姐骑着自行车，一趟又一趟地从东山跑到西山，好话不知说了多少。最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父亲和大姐的执着打动了西山矿务局的领导和办事人员，哥哥顺利辞掉工作，进入机车厂上班。另一件事发生在我身上。1971年，机车厂第二次招工，我幸运地进入工厂工作。那时我上进心很强，除了工作，还想挤出更多时间学习数理化，练习小提琴。可我当时在机车组装车间，上的是常白班，正值文革时期，除了繁重的工作，还要参加“早请示”“晚汇报”，再加上上下班路程较远，每天要耗费12到13个小时。为了能有更多时间学习，我想换个不上常白班的工作。我把想法告诉了父亲，他很支持我，还四处找人帮我调动工作。父亲在机车厂只是个普通工作人员，虽是国家干部，却无权无势。为了我的工作调动，从不求人的他找遍了所有能找的人，最终我调到了能上早班和晚班的工具车间。我不知道父亲为了我的事说了多少好话，受了多少委屈，但我无意间听到别人的闲谈，才知道他在求人时遭遇了不少冷遇，吃了很多苦头。这就是我的父亲，为了孩子，他什么都愿意做，再大的委屈也默默承受。</p> <p class="ql-block">父亲也是个比较严厉的人。或许是因为深受传统文化影响，又或许是过早承担家庭重担而责任感极强，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总是一脸严肃，很少有笑容，不像现在的爸爸们那样宠溺孩子。他对我们的要求非常严格，甚至有些苛刻，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待人接物，都有明确的规矩。比如，大人说话时，小孩绝对不能随便插嘴；吃饭时不能随意交谈，夹菜只能夹自己这边的，不能在盘子里挑来挑去，咀嚼饭菜也不能发出声音；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做任何事都得有规矩；待人要真诚，做人要诚实，做事要认真。他常说：“小孩子就像一棵小树，只有不断修剪才能成材。”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我和哥哥小时候贪玩，没少犯错，没少被父亲“修剪”。如今想来，树木枝繁叶茂离不开土地的滋养，孩子茁壮成长离不开父母的辛勤付出。我们兄弟姐妹6人，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都健康成长，个个知书达理、勤奋上进、尊师爱幼、品德端正。长大成人走上工作岗位后，我们进步都很快，6人都入了党，也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父亲还是个品德高尚的人。他一生勤奋努力、谨小慎微、无私奉献、自强好胜。他总是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从不占别人便宜，也从不亏欠他人人情，别人对他哪怕只有一分好，他也会铭记一生、涌泉相报；他对别人付出十分的好，却从不放在心上。他的爱，像大海一样深沉宽广，却从不求回报。父亲为人正直、善良、仗义。他看不惯那些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也厌恶假公济私、弄虚作假之人；他刚正不阿、不畏强权，遇到不公正的人和事，总是直言不讳。或许正是因为他的这种性格，遭受过一些打击报复，但他从不随波逐流、趋炎附势，始终坚守着自己的正直本色。</p> <p class="ql-block">父亲在1978年离开了我们，至今已有47年。时光匆匆流逝，可我对父亲的思念却与日俱增。1978年，我们家和整个社会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家庭来看，除了最小的妹妹还在上学，包括我在内的兄弟姐妹5人都参加了工作，家里收入增加了。从社会层面来说，细粮供应增多，物资越来越丰富，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然而，就在这一年，父亲突然离世，走得那么匆忙。父亲辛苦操劳了一辈子，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就走了；他马上就要离休，终于可以享享清福了，却连一天福都没享到就离开了。同年，我在部队入了党、提了干，这一切都离不开父亲的辛勤耕耘，可遗憾的是，他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天。</p> <p class="ql-block">世间的人和事，往往都是拥有时不懂珍惜，失去后才知道珍贵，没有了父爱，才体会到拥有父爱的幸福是多么难得。父亲去世后，我无数次想起远在天堂的他。这四十七年里，我从青年步入中年，又从中年迈向花甲，如今已接近古稀之年，这些年的经历，让我真正明白了“养儿方知父母恩”的深刻含义。小时候，我曾对父亲的严格管教产生过逆反心理，长大后才明白，他的严厉背后是深深的爱。就像筷子兄弟的《父亲》里唱的那样：“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直到长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每次离开总是装作轻松的样子，微笑着说回去吧，转身泪湿眼底……”我的血管里流淌着父亲的血液，性格里带着父亲的烙印，思想中继承着父亲的智慧。人生道路上，每当风雨来袭，父亲就是我最坚实的精神支柱；黑夜降临时，父亲又像一盏明灯，照亮我前行的道路。父亲不是达官显贵，不能呼风唤雨、事事如意，但他就用那平凡而坚毅的肩膀，扛起了我们整个家。父亲的爱，沉默却有力，如春雨润物细无声，滋养着我们的心田。父亲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但平凡之中蕴含着伟大，他的品德，是我们永恒的精神财富！在这里，我想向远在天堂的父亲说一声迟到的“谢谢”，并告诉他，我为有他这样的父亲而无比骄傲。</p> <p class="ql-block">点点滴滴的回忆，汇聚成对父亲深深的思念；字字句句的倾诉，寄托着对父亲无尽的哀思。写下这篇文章，以此缅怀我亲爱的父亲，纪念他的106年诞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