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发下的暗流·默斋主人原创散文

默斋主人

<p class="ql-block">银发下的暗流·默斋主人原创散文</p><p class="ql-block">急诊室的灯光清冷如水,映着他额头薄薄一层汗珠。六十五岁的他蜷在椅里,身体时不时难以控制地一阵轻微颤栗——持续的低热缠身不去,腹泻折磨下,整个人如同一段被风霜蚀空了的老树枝。</p><p class="ql-block">很快,一个清晰的名字便从验血报告冰冷的数字里浮现出来:艾滋病。仿佛一股不散的寒气钻进了等候室的角落,亲人们的眼神先是愕然,继而生出疑惧,最后凝固成难以言表的震惊。他听见儿媳急促的抽气声,儿子喉结剧烈滚动着说不出话。在众目睽睽之下,老人的皱纹像是被看不见的笔尖重新刻过般深陷下去。</p><p class="ql-block">邻座女人蓦地后移了半分。这一微妙的距离,仿佛无声的叹息,道出了多少人心底的误解——惧怕触碰到他用过的水杯,忧虑那些礼节性的握手与餐台边的谈笑……人间恐惧的传播路径,竟比病毒本身更为执拗,沿着偏见弥漫在空气里。</p><p class="ql-block">真正的感染潮汹涌于另一条不为人所见的暗河。老人终于艰难地开启回忆的闸门,片段是些被遗忘的旅馆夜晚,旅馆床头柜上安全套空荡的包装纸未被开启。他嗫嚅着,如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幼童:“我只是……太寂寞了……”众人眼中本应沉寂无波的生命暮年,竟潜藏着这般巨大的失足可能。衰老的躯壳在人们理解中只应静待终结,性早已被想象蒸发成了可笑的遗迹——而这片认知的荒漠如此辽阔,吞噬了真实世界里的许多身影。</p><p class="ql-block">苍老竟如此沉重。全球50岁以上的感染者,从2015年540万增至2020年810万,如同无声涨潮;而在我国,五十岁以上患者占比亦从十一年前的22%,悄然迫近半壁江山,如同潜行攀爬的无声潮汐。然而,整个社会却未曾真正望向那片无声的海。</p><p class="ql-block">这潮水下是什么?他们皱纹密布的手所握不住的,是相伴半世的温暖不再。长久的失偶犹如心灵的废墟,废墟之上孳生的却是身体内部原始而焦灼的呼唤——皮肤终究未曾全然忘记触摸的本能,性欲只是减弱的火苗,并未熄灭。更令人心惊的是,那被隔绝的孤岛之上,安全知识早已凋零得如同无人祭扫的野草。</p> <p class="ql-block">令人心痛的是,这汹涌的不息浪潮,亦在另一端青春焕发的堤岸上冲刷出相似的伤口。2023年新发感染数字里闪烁的3010张年轻面孔,正是初绽就遭遇严霜的花期。他们的懵懂无畏,在安全教育的断层深渊里犹如飞蛾扑火;尤其在那些尚未被阳光完全亲吻的小径上,男性之间的隐秘相惜,竟承载着超六成的感染风险比例。</p><p class="ql-block">那位发热、腹泻的初诊老者,症状被层层剥开,最终露出了免疫系统崩塌的全貌。在艾滋病人的隐秘战场,症状更像是狡猾的幽灵——或许发热,当病毒开始侵蚀或被其他微生物趁虚入侵;或许莫名疲倦,伴随淋巴结在颈侧或腋下不甘地鼓起;持续的腹泻,是肠道正常秩序在无声塌陷;连肺部的咳声也被那名为肺孢子虫的凶恶访客啃噬出空洞……直至最后,癌症借着免疫兵溃如山倒而滋生蔓延,那极致的消瘦和苍白才是灵魂被啃噬殆尽的最后证据。</p><p class="ql-block">一夜挣扎,黎明稀薄如一层纸。老人手腕上留置针旁的皮肤微微青紫,而窗外城市被晨光一点一点唤醒。街道上的人影渐渐稠密,早行者踩着自己的影子奔赴前方,其间几个苍老而缓慢的身影如沙粒般沉入流动的人海底部。我深深望进他浑浊眼底的深渊——那里面翻滚着难以描述的悔恨和羞惭。</p><p class="ql-block">当吊瓶里的药液流进他皲裂的手背,我心知这液体将流入的是怎样脆弱苍凉的大地。可真正值得恐惧的,其实远非那一个名字本身。那深埋于银发之下的困境,连同青涩枝头的无谓折损——唯有当整个社会直面那沉默的潮涌,认识其深广的存在与残酷的来由;当每个角落皆拂去傲慢与无知,给予每一粒微小生命以平等的关爱尊重……医者的药液才可能浇灌进干涸的心灵荒漠,抚慰整个旷野。</p><p class="ql-block">毕竟,沉默和遗忘,才是世上唯一无可救药的绝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