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

崔建中

<p class="ql-block">文/崔建中</p><p class="ql-block"><br data-filtered="filtered"></p><p class="ql-block"> 城市秋雨初落时,我正伏案疾书。雨滴敲打在高楼断桥铝窗框,发出沉闷的声响,竟使我无端想起乡下老院的瓦屋檐——那里的雨声是清越的,叮叮当当,如碎玉倾泻。这记忆的闪回猝不及防,霎时间将我掳回了遥远的童年雨季。</p><p class="ql-block"> 彼时的秋雨是另一种质地。先是天色渐次昏黄,云层低垂得要压垮炊烟。农人们早早收了镰刀,倚门望着天际,眼神里半是忧半是喜。雨终于落下时,整个世界便只剩下一种节奏:雨水沿着黛瓦沟壑奔流,在檐角聚成水帘,在地上砸出千万个微小的坑洼。</p><p class="ql-block"> 农人谓之“连阴雨”的,是天地设下的牢笼,亦是恩赐的休憩。男人们再不能下地,只得蜷在堂屋修补农具,烟袋锅一闪一闪的火星如暗夜里的萤火。女人们却永无闲时,纳鞋底、补衣裳、腌咸菜,手指在昏光里翻飞如蝶。而孩子们围坐在老人膝旁,听那些讲过几百遍的故事——狼外婆的牙有多长,河里的水鬼怎样拖人,这些陈旧的传说在雨声中焕发诡异的新生。</p><p class="ql-block"> 最奇的是蚯蚓。平日潜藏在地底深处的生灵,竟不知从何处倾巢而出,随着雨水在院里扭曲飘动,宛如大地渗出的黑色血脉。我们赤脚踩过,那滑腻的触感多年后好像仍黏在脚底。</p><p class="ql-block"> 雨连续下上三日,河水便涨起来了。原本温顺的河流忽然露出獠牙,浑黄的激流裹挟着上游的秘密奔涌而下——半熟的南瓜、连根拔起的槐树、有时还有溺死的鸡雏。我们趴在河岸,看这些浮物在漩涡中打转,仿佛目睹一场水底的狂欢节。大人们却面色凝重,他们从漂流物的多寡判断上游灾情,用沉默丈量着天威的距离。</p><p class="ql-block"> 如今的都市秋雨,被水泥森林切割得支离破碎。雨滴落在挡风玻璃上,立刻被雨刮器抹去;落在柏油路上,瞬间汇入下水道的暗河。我们再不必关心雨水对庄稼的利弊,只在担心航班延误时咒骂天气、耽误了本来计划好的旅行。蚯蚓绝迹了,取而代之的是地铁口突然盛开的伞花。</p><p class="ql-block"> 然而某夜,我被雨声惊醒,恍惚间竟听见瓦檐的叮咚作响。那片刻的错觉让我突然明白:乡愁从来不是空间上的远离,而是时间上的断层。我们真正怀念的,不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而是那个还能听见雨水敲瓦、看见蚯蚓浮游、为河流涨水而忧心的自己。</p><p class="ql-block"> 秋雨依旧年年造访人间,只是雨声所叩响的,再不是同一片屋檐。那些随河水漂远的瓜果树木,终究在某个漩涡里沉淀为记忆的化石,而连阴雨带来的休憩与禅意,早已被现代社会的齿轮碾得粉碎。</p><p class="ql-block"> 唯有在某个失眠的雨夜,当都市的喧嚣暂时被雨声覆盖时,我们才能从雨滴敲打空调外机的节奏里,勉强拼凑出半阕残缺的田园牧歌,这种感觉也会随着太阳的出现把那场秋雨忘得一干二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