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大女儿送给我们一份礼物:一张柏林米其林餐厅 Prism 的晚宴券。繁忙的日子里,我们一直未曾成行。直到有一天,小女儿忽然发现,这家由以色列主厨经营的餐厅只剩两个星期便要关门谢幕。于是,我们匆匆赴了这场“最后的晚餐”。</p><p class="ql-block">邻座有两位先生,其中一位穿着印有球星名字的篮球服,头发微微凌乱,胡须浓密而整齐,神情平和却专注坚定。他一边用英语与同桌交谈,一边频频进出厨房。我们猜想,他大概就是主厨莫谢。据说,他十五岁因父母离异便独自闯荡,几年后便步入世界名厨的厨房:伦敦的 Maze、Marcus Wareing at The Berkeley、Hibiscus;芝加哥的 Alinea。在阿瑟顿与阿查茨身边,他学会了精准与创新,也学会了如何用火候与香气讲述故事。2012年,他背起行囊来到柏林,先后创立了“玻璃”和 Prism,以现代阿拉伯料理惊艳这座城市。</p><p class="ql-block">盘中交织着黎凡特的烟熏气息与欧洲的精致格调,既是童年的回声,也是未来的构想。2020年,Prism 获得米其林一星。昨晚,我们注意到,烟熏几乎成了主厨的标志,甚至甜点的奶油也带着一丝“火烤”的气息。</p><p class="ql-block">然而,在传统的以色列餐食里,烟熏并非主角。那里更多的是柠檬与橄榄油的清爽,漆树粉的酸香,芝麻酱的醇厚。但在街头的炭火烤肉摊旁,火焰舔舐铁架,羊肉与鱼身在炭火上翻转,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烟熏气息——那是属于黎凡特的日常记忆。莫谢把这份街头的气息搬上精致餐桌,让“火与烟”成为叙事语言。</p><p class="ql-block">夫人说,她更喜欢张家口柴沟堡的熏肉;我则想起童年火烤竹筒米饭的味道。或许莫谢正是希望我们追溯记忆,甚至回想到人类最初围着火堆烹饪的情景。</p> <p class="ql-block">这场晚宴的另一位主角是洛伦茨女士。她是地道的柏林人,本与葡萄酒并无渊源,却因与莫谢的合作而踏入葡萄酒世界。短短几年,她跻身德国前五十位侍酒师,赢得多项大奖,还被提名为“2019年度柏林最佳女主人”。小女儿请她介绍以色列葡萄酒,她的眼睛立刻亮了,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她为 Prism 编织了一份超过二百三十款的酒单:既有法国经典,也有来自以色列、叙利亚、黎巴嫩的珍品。她的风格直率亲切,少用繁复术语,而是以真诚与情感,把酒与人、菜与故事自然地串联。</p> <p class="ql-block">第一道预餐是松软的面包,蘸着橄榄油与果酱般的汁液,简洁中透出几分中东大饼的影子。入口的蓬松与油润,本该呼应地中海的丰饶,却意外让人联想到“油条”。这一比喻甫一出口,全桌便哄笑起来,随即一致声讨,也就此拉开了晚宴轻快的序幕。</p> <p class="ql-block">这道鸭肝带着鲜明的法式影子,规整的切片与深红酱汁在白色餐盘上形成强烈对比。配上松软的面包,油润感被轻轻托起,口感比单独品尝时更显圆润。小女儿的男朋友不喜欢鸭肉,于是三块全归我所有。</p> <p class="ql-block">前菜里有一道龙虾,看上去竟有几分柏林街头土耳其大饼的影子,只不过是迷你版的。龙虾肉经过烟熏处理,散发出火烤的气息,与饼皮一同呈现,既像街头随手递上的温热包裹,又带着高端料理的精致点缀。那一刻,“街头”与“餐桌”相遇,炭火的粗犷与香草酱汁的细腻在口中交织。</p> <p class="ql-block">小女儿说,这道“非炸鸡”其实是极嫩的禽肉,经过调味与外衣的伪装,才让人误以为是炸鸡。表面点缀的鱼子酱,则在街头小吃的幻象上叠加了一层奢华。那份反差,恰好体现了主厨的拿手好戏——在“街头”与“精致”之间,找到意想不到的拼接。</p> <p class="ql-block">稍晚时分,我们邻座的女主人姗姗来迟。莫谢亲自为她上菜,场面颇有温度。席间,小女儿随口提到听说莫谢将回以色列。我们心中不免疑惑——这一晚餐厅生意兴隆,座无虚席,客人几乎点遍整本菜单。但我们也看到,洛伦茨几乎没有片刻停歇,神情中已显露出疲惫。或许,这正是他们口中“太累了”的原因吧。(回家后我读到,莫谢并非要回以色列,而是计划将餐厅迁往布拉格。媒体暗示,这与近年来反犹事件的增多不无关系。)</p> <p class="ql-block">雄鹰鱼的鱼皮也带着一缕火烤后的烟熏气息,红与青两色的酱汁在盘中交织,既可以分开品尝,又能混合出新的层次感。那是两种地域记忆的对话,一边是东方的炭火,一边是西方的精致。夫人说,酱汁里点缀的小西红柿,味道格外鲜明,仿佛让这道菜多了一分轻快与俏皮。</p> <p class="ql-block">珍珠鸡的呈现颇有一种“解构式”的艺术感:外层乳白色的鸡肉裹着紫红色的内馅,间或点缀着几颗翠绿的开心果,像极了切开的抽象画布。旁边那小块烤花椰菜,则像是火焰在画布上留下的焦痕,既是留白,也是印记。整体摆盘干净克制,带着现代料理的极简主义美学。然而口感却略显平淡,烤花菜的焦香甚至有些突兀。</p> <p class="ql-block">夫人还注意到,对面角落里有位老先生,一晚上连开了三瓶酒。他与洛伦茨显然很熟,像是这里的常客。也许正因舍不得这家餐厅的谢幕,他才在这“最后的晚餐”里多喝了几杯。</p> <p class="ql-block">甜点部分依然延续了“火”的叙事:左侧的奶油仿佛被火焰轻轻炙过,带着一丝“火烧眉毛”的焦香;中间那块鲜红的果冻状甜点竟然是西红柿,小女儿悄声提醒后,我再尝一口,果然如此——旅程的终点,常常伴随着意外的惊喜。而右侧的小甜点看似无花果,却暗藏松子的颗粒感,在炭火气息之后,送来另一种温润而意想不到的收尾。</p> <p class="ql-block">这道巧克力甜点堪称“软硬兼施”:柔软的一层像极了四川的“血旺”,入口顺滑;而上面几片硬脆的巧克力块,却几乎坚硬得像饼干,需要用力咬断。最出乎意料的是,它还带着一缕烟熏气息,让甜味之中透出火烤的余韵。</p> <p class="ql-block">可惜那晚,大女儿已离开柏林。纵有美酒佳肴,最珍贵的,仍是一家人围坐的团聚时光。火与烟或许是料理的语言,而团聚,才是生命最深的滋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