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

金刀

人言执着为牢，自古皆然。庄子谓“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此诚破执之要义。执着于情者，必困于情，执着于物者，必困于物，执着于名者，必困于名。我初闻之，以为不过是一句酸腐的箴言，后来遍历世事，乃知这竟是贯穿古今的铁律。

那执之一物，实乃人心自织的罗网。昔有夸父逐日，道渴而死，其杖化为邓林。此岂非执于妄念之鉴乎？目光如网，心事如茧，每每愈是挣扎，愈是捆缚得紧。人生在世，谁又不曾困于自设之囹圄？少年时执于一人之顾盼，便如尾生抱柱，洪水至而不去，终溺于痴念；中年时执于铜臭之聚散，竟成葛朗台之流，深夜摩挲金币而魂不守舍；及至老来，又执于浮名之显晦，活脱脱是孔乙己穿着长衫站着喝酒的模样，一字之褒贬竟能令人辗转终夜。可见人之愚，竟是贯穿生死的。

我见过许多困顿的人。一个老翁，枯守祖传的几亩薄田，恰似《孟子》中“宋人揠苗”一般，旱涝不惧，死活不离，终于贫病而死。田是他的命，亦是他的坟。又见一妇人，为负心汉所弃，此后三十年日日咒骂，她的光阴竟全耗在咀嚼苦痛上，比之祥林嫂反复诉说阿毛之事犹有过之。那男子早已不知去向，她却将自己活成了怨毒的囚徒。还有那汲汲于功名的书生，皓首穷经，恰似范进中举前的光景，写秃了笔，望穿了眼，到底只换得一领皱巴巴的青衫。这般执着，岂非自苦？

自然却从不如此。你看那云，飘过山便忘了山，浮过水便忘了水，从不执于一处形貌，正所谓“云无心以出岫”。树亦如是，春日生发便生发，秋日凋落便凋落，不曾有半丝留恋，恰合《周易》“生生之谓易”之道。溪流更不记取自己洗涤过多少石子，滋润过多少草芽，只一味匆匆奔流而去，暗合老子“上善若水”之旨。所以云永远自在，树永远茁壮，溪流永远清澈。它们的“不执”，正是天地的大道。

便是人欲效仿自然，挣脱执念，又谈何容易。血肉之躯，七情六欲，恰如与生俱来的锁链。昔年苏格拉底立于市场叹曰：“此间有多少我不需要之物！”然世人多半如《儒林外史》中严监生，临死还因灯盏里多点了一茎灯草而迟迟不肯断气。然而亦非全然无望。但凡能窥破“我执”之虚妄，便已得解脱之端倪。譬如登山，起初只道峰顶有好景致，攀援时汗流浃背，狼狈不堪，及至登顶四望，但见云海苍茫，忽觉所求徒然——那开阔之境，未必在绝顶，或许只在放下执念的一瞬，此正所谓“看山还是山”之第三重境界。

既知身为物役、心为形困，何不学那《逍遥游》中的大鹏，“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无所待而游于无穷？或效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于无心中得大自在。无所执，非冷漠无情，乃是如孔子“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圆融；亦非鄙弃万物，而是如禅宗“饥来吃饭，困来即眠”的自然；更非不求进取，只是如王阳明“知行合一”后的不住于相。此等境界，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嗟乎！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不如看晨露折射七色而后消散，恰如《金刚经》“如露亦如电”之喻；观暮雪沉降万户而终归于无，暗合“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之谶。当是时也，风过疏竹，雁渡寒潭，物来则应，过去不留，臻于程明道“万物静观皆自得”之境。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孰为真实？无所执，故无所困。此非消极避世，实乃破茧重生之大自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