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司令豫西抗战系列之七：李洼血墙

杨胜军

皮司令豫西抗战系列小说之七：李洼血墙雨水终于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土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李洼村西头那道饱经沧桑的夯土寨墙上。我跟着驻村的第一书记老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来到这处被岁月啃噬得豁牙露齿的土墙根下。老周的手电光柱猛地刺破傍晚的昏暗，光斑落在一处刚被暴雨冲刷得格外清晰的巨大豁口上。泥土簌簌滑落，露出里面层层叠压、颜色深浅不一的夯土层，像一部被强行撕开的地质史书。“喏，这就是当年挨过鬼子炮弹的老伤疤了，”老周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腔，粗糙的手指在豁口边缘用力敲了敲，震落一片碎土，“听俺爷讲，那年月，这墙后头，可是堆着咱八路军的命！”他话音刚落，手电光无意间扫过豁口深处刚裸露出来的一小块泥壁。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那泥壁上，赫然嵌着几枚极其眼熟、带着螺旋纹路的金属弹壳！锈迹斑斑，如同凝固的黑色血痂。它们沉默地楔在泥土里，像一排被时光遗忘的獠牙。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就在触碰的刹那，耳畔仿佛炸开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堵住！拿命也得给老子堵住这口子——！”---时间被这无声的咆哮狠狠撕开一道裂口，跌入1944年9月28日那个同样弥漫着土腥气的黄昏。李洼村狭窄的土路上，皮定均勒住战马，布满血丝的眼睛鹰隼般扫过眼前的地形：南边，是黑沉沉深不见底的天然沟壑；西、北、东三面，是数丈高、厚实得令人心安的夯土寨墙，如同巨人沉默的臂膀。他的目光最终死死钉在西寨门外那条通往洛阳的官道——官道两侧，是壁立千仞的黄土高崖，宛如巨神用斧头劈开的狭窄门户。“好一个口袋阵！”皮定均猛地一拍大腿，连日被追袭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就在这儿！给追着咱腚咬的疯狗，备下一口上好的棺材！”命令如同淬火的铁水，瞬间泼洒下去：“一营！给我钉死在两侧崖顶上！机枪，给老子架到西寨门楼！二营三营，把寨墙豁口给老子堵瓷实喽！一只耗子也别想钻进来！”夜幕低垂，西寨门外那两片刀削斧劈般的黄土高崖顶上，却是一片无声的沸腾。无数草鞋和布鞋在松软的黄土上快速移动、挖掘。铁锹、镐头与沙石摩擦，发出压抑的沙沙声。新兵李栓柱感觉自己的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学着老兵的样子，奋力将一筐沉重的湿土倒进刚挖好的机枪掩体前沿。汗水蛰得眼睛生疼，他抬起胳膊胡乱抹了一把，借着微弱的星光，看到班长王大个正佝偻着腰，把最后一块用作伪装的草皮小心翼翼盖在掩体上。王大个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压低嗓子，对旁边紧张得嘴唇发白的栓柱道：“别慌，小子。待会儿枪一响，你就记住，你脚下踩着的，是咱李洼的土！咱挖的坑，就是埋鬼子的坟！”同一时间，西寨墙根下，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白天鬼子飞机炸开的巨大豁口处，人影幢幢。二营的战士正拼命用门板、石磨盘、装满土的麻袋，甚至是从废墟里拖出来的沉重木柜，一层层、一摞摞地往上垒。豁口后面，临时征用的村祠堂里，几个本地郎中正就着昏黄的油灯，紧张地给一个腹部被弹片撕裂的年轻战士止血包扎。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草药苦涩的气息，弥漫在压抑的空气里。战士疼得浑身抽搐，牙齿深深咬进下唇，却硬是没发出一声呻吟。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娘，颤抖着双手，将自己身上唯一一件还算完好的粗布夹袄脱下来，轻轻盖在伤员冰冷的脚上，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落。9月29日，黄昏如血。夕阳的余晖将西寨门外那条官道染得一片凄艳，也将沟底阴影拉得更加浓重深长。皮定均站在西寨门楼的垛口后面，身形如铁铸一般。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缴获来的鬼子怀表，冰冷的金属壳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秒针每一次细微的跳动，都像重锤敲击在紧绷的神经上。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压得人喘不过气。远处，终于传来了隐约而杂沓的脚步声，还有牲口粗重的喷鼻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像沉闷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心口。皮定均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寒光暴射，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了！”沟底，日军先头部队的身影终于如同蜿蜒的毒虫，出现在狭窄官道的尽头。刺刀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寒光，钢盔下是一张张被长途奔袭和骄横之气扭曲的脸。他们似乎对两侧陡峭如墙的土崖毫无警惕，队伍拉得有些松散，靴子踩在官道的浮土上，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噗噗声。走在最前面的几个伪军，甚至嬉笑着互相推搡，浑然不觉头顶的悬崖之上，几十双喷火的眼睛和黑洞洞的枪口，早已将他们牢牢锁定。皮定均手中的怀表指针，终于走到了那个决定命运的位置。他猛地举起右手，那只手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向下一劈！“打——！”这一声怒吼，如同引爆了埋藏在地心深处的万吨炸药！刹那间，两侧高崖顶上，数十挺轻重机枪同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愤怒的火舌撕裂了凝固的空气，滚烫的子弹如同暴烈的钢铁洪流，带着死神的尖啸，向着沟底倾泻而下！几乎在同一瞬间，西寨门楼上架设的几挺重机枪也加入了这死亡的合唱！子弹组成的炽热铁网，将整条官道彻底覆盖！沟底的景象瞬间化作人间炼狱。正大摇大摆行军的日伪军被这来自头顶和侧面的、毫无征兆的毁灭性打击彻底打懵了！走在最前面的伪军如同被无形的巨镰扫过，身体怪异地扭曲着，鲜血和碎肉在弹雨中狂飙四溅！战马受惊，凄厉地嘶鸣着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鬼子狠狠掀翻在地，随即又被密集的弹雨打成筛子！日军少佐吉田的咆哮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精悍的部下像割草般倒下，脸上那种猫捉老鼠般的骄横瞬间被无边的惊恐和难以置信所取代：“八嘎！埋伏！支那军大大的狡猾！隐蔽！快找隐蔽——！” 哪里还有隐蔽？光秃秃的官道，两侧是笔直的土崖，他们成了绝境中的活靶子！手榴弹雨点般从两侧崖顶飞落，在狭窄的沟底疯狂爆炸，火光冲天，气浪裹挟着碎石和残肢断臂四处飞溅！硝烟、尘土、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令人窒息的地狱浓雾。“吹冲锋号！一个不留！”皮定均的吼声在门楼上炸响，带着滔天的杀气！“滴滴哒哒滴滴——！” 冲锋号那高亢、急促、撕裂一切的声音，如同无形的战鼓，狠狠擂在每一个八路军战士的心坎上！它压过了枪炮的嘶吼，刺破了绝望的哀嚎，在血腥的沟谷中激荡！“冲啊——！杀鬼子——！”两侧高崖上，无数草黄色的身影如同猛虎下山，怒吼着跃出掩体，顺着陡峭的土坡，连滚带爬地扑向沟底！西寨门也在“吱嘎”巨响中轰然洞开，守卫豁口的二营战士如同决堤的洪水，挥舞着大刀、刺刀、红缨枪，甚至抡着铁锹、镐头，赤红着眼睛，咆哮着冲向混乱不堪的敌群！憋屈了太久的怒火，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沟底的抵抗微弱得可怜。幸存的日伪军早已魂飞魄散，建制完全崩溃，像没头的苍蝇在弹雨和硝烟中绝望地乱撞、互相践踏。吉田少佐的指挥刀不知丢到了哪里，他身上的呢子军装沾满了泥浆和不知是谁的血污，帽子也歪了，脸上是极度的惊恐和疯狂。他徒劳地挥舞着王八盒子手枪，对着冲下高坡的身影胡乱射击，嘶声力竭：“顶住！顶住！为了天皇……”话音未落，一发不知从哪个方向射来的子弹，精准地掀飞了他的天灵盖，红白之物溅了他旁边卫兵一脸。那卫兵彻底崩溃，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丢下枪，抱头鼠窜。兵败如山倒。残余的鬼子伪军再也顾不得什么武士道和皇协军的体面，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丢下一切能丢下的东西——步枪、弹药箱、钢盔、甚至背包和水壶，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沿着来路，朝着洛阳方向没命地溃逃。狭窄的官道上，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尸体、呻吟的伤员、散落的装备和惊惶乱跑的无主战马，一片末日景象。西寨墙豁口处，枪声已经停歇。二营的战士正默默地清理战场，收敛牺牲战友的遗体。王大个靠在那堆用门板、石磨和麻袋临时垒起的“墙”上，剧烈地喘息着。他的左臂无力地垂着，被鬼子的刺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浸透了半截袖子，顺着手指滴滴答答落在脚下的泥土里。他疲惫地抬起右手，用袖子胡乱擦去糊住眼睛的汗水和血水，目光投向寨墙外那条狼藉的官道。那里，一面被丢弃的、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日军膏药旗，正被晚风吹得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像一条垂死的毒蛇。皮定均踩着满地的弹壳和瓦砾，大步走过西寨门内的空地。空气中浓重的硝烟味和血腥气几乎令人作呕。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被抬下来的、覆盖着破布的战友遗体，扫过倚在墙根下包扎伤口的战士，扫过那些默默清理废墟、眼中含泪的村民。最后，他的视线落在豁口处那道用生命和杂物堆砌起来的、摇摇欲坠却最终屹立不倒的“墙”上。一个年轻的战士正蹲在墙根下，从泥浆里费力地拖出一个沉重的、被炸得半瘪的日军公文包。皮定均走过去，弯腰，从战士手中接过那个沾满泥泞的皮包。他掂了掂分量，手指拂过上面狰狞的弹孔和一道深深的刀痕，然后，他用沾满硝烟和泥土的手，猛地拉开了皮包的搭扣。里面没有地图文件，只有几张被雨水和血水浸透模糊的日本女人照片，和一封同样字迹模糊的家书。皮定均面无表情地看着，片刻后，他猛地将整个皮包连同里面的东西，狠狠摔在脚下粘稠的泥泞里！皮包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泥点四溅。他抬起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扫过眼前一张张疲惫却燃烧着火焰的脸，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在死寂的战场上炸开：“都看见了吗？！看见这墙了吗？！”他猛地指向那道豁口处用血肉和杂物堆起的屏障，“它塌过！被鬼子的炮炸开过口子！可它又立起来了！靠什么？靠的是咱们的骨头！靠的是咱身后千千万万李洼乡亲的指望！这道墙，不是土夯的！是咱中国老百姓的心，是咱八路军宁折不弯的脊梁骨夯起来的！鬼子想打塌它？做梦！只要咱还有一口气在，这墙，就永远立在这！它倒不了！咱中国人的天，塌不下来！”“人在墙在！”王大个猛地用那只没受伤的胳膊举起拳头，嘶声呐喊，牵动了伤口，鲜血涌出，他却浑然不觉。“人在墙在！”低沉而滚烫的誓言，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从每一个战士、每一个幸存的村民胸膛里迸发出来，汇聚成一股不屈的洪流，冲上被硝烟熏黑的李洼夜空，久久回荡。这誓言，压过了伤员的呻吟，刺破了血腥的阴霾。---“孙书记！孙书记！您快来看啊！”一个年轻村干部惊惶的声音将我从那血火交织的时空拽回。他手里捧着一个刚从豁口上方被雨水冲塌的泥土里滑落出来的物件——那是一个被炸得严重变形、沾满厚厚泥锈的日军铝制饭盒。饭盒盖子早已不知去向，盒体扭曲得像个被踩扁的易拉罐，上面布满了弹孔和深刻的划痕，仿佛记录着无数次的死亡擦碰。我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拂过那冰凉的金属，拂过那些无声的创伤。就在触碰到一个特别深的凹痕时，耳畔仿佛真的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眼前瞬间被弥漫的硝烟和晃动的身影充斥——是皮定均摔碎公文包时那决绝的姿态！是王大个倚着血墙举起拳头的嘶吼！是那道用生命和信念垒起的、在炮火中摇摇欲坠却最终挺立的墙！“真正的墙……在心里……”我喃喃自语，声音在雨后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清晰。老周和那年轻干部都看向我，目光里带着探寻。几天后，李洼村难得地热闹起来。一场纪念胜利的小型篝火晚会就在西寨墙不远处的打谷场上举行。跳跃的火焰映照着村民们朴实的笑脸，孩子们追逐嬉闹。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被搀扶着坐在最前排，他是当年亲历战斗的民兵赵铁锤，已经九十高龄。孩子们围着他，眼睛亮晶晶的。“……那天，枪炮声那个响啊，地都在抖！”赵老的声音洪亮，带着穿透岁月的力量，“可咱八路军，硬是像钉子，钉死在这西寨墙！崖顶上，沟两边，那子弹泼水似的往下倒！小鬼子那叫一个惨！死伤一百多号！光枪啊炮啊，就丢下五百多件！那家伙，堆得跟小山似的！”孩子们发出一片惊叹。火光跳跃中，我转头再次望向夜幕下那道沉默的夯土寨墙。它巨大的、被岁月侵蚀的轮廓在火光映衬下，像一尊古老的神祇。恍惚间，那豁口处，仿佛无声地矗立着一个个身影。他们穿着褪色的灰布军装，身影在火光与黑暗的交界处模糊不清，如同融入土墙的浮雕。没有面容，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无声的、磅礴的凝视，穿越了七十九载的光阴，沉甸甸地落在这片他们曾用热血浸透、誓死守护的土地，落在这片如今篝火温暖、童声笑语萦绕的和平村落。那不是幻觉。那是李洼血墙的精魂，是溶于泥土、刻进骨头的誓言。他们守住了。守住了这墙，守住了这村，守住了身后万家灯火的安宁。他们的身影，早已化作了这巍峨寨墙永恒的一部分。只要这堵墙还在，这守护的意志，这宁折不弯的骨气，便如同这中州大地上的夯土，历尽风雨，永不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