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林塘人》（三十九）作者 周振权

归零

一部视角独特，内容有争议的小说

第四章

1

北京城里覆盖着残雪，一片辉煌的银白。长安街居民全出动，清扫道路上的积雪，铁铲刮冰声响得热闹。

这天是1972年2月21，世界各大报刊的头条新闻是：美国总统尼克松抵达北京。

朱大佑和林静芳在20路公交车上赶住天桥长途汽车站，朱大佑要去房山报到。静芳满心喜悦，因为心想事成。朱大佑平静外表下怀着心事，眉宇并不舒展。

房山工地，现在以“东方红”的响亮名字出现于报端和新闻广播，“东炼”厂开始为首都提供汽油，静芳她们的“向阳”化工厂的产品供不应求。

北京长途汽车已通到厂门口。工地的河滩地上新盖了一排家属楼。静芳分到一大一小两个房间，与人合住一个大单元。因为她已是“四口之家”的户主了。

静芳推开新家，明亮的阳光映照着白墙、水泥地刮得细腻、光洁，朝南的大房间还带小阳台，暖气很热。屋里已有木床，小柜小凳，都是厂里统一配备。两人还用着大学时代的铺盖，往床上一合，小家庭就启航了。

他们利用星期天到县城买来锅碗瓢盆，厨房里还缺厨柜，朱大佑把托运书籍的肥皂箱侧过来靠墙，下面垫几块砖，摆放碗筷。放不下的只能搁地上。别看厨房寒碜，有一样东西北京居民无不羡慕，就是液化气罐和灶具,石化厂职工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种住房条件在那个年代是工厂职工宿舍的最高标准了。但朱大佑脸上仍未见畅快的笑容，他心里依然牵挂着自己的工作分配。他不能忍受在这里只是一个靠爱人关系调来的人。

第二天，静芳带着他去厂部报到，静芳一路应答着男女工友的热情招乎，她认识的人真多，静芳没告诉他，她是厂里先进标兵。一些女工友打招呼时，目光一直盯在了朱大佑脸上，令他局促不安。

厂部设在一幢三层单身宿室楼，与朱大佑见过的破平房相比鸟枪换炮了，现在的第一把手换成军代表，楼前挂着《抓革命，促生产》大幅标语，门口进出着步履匆忙的人，还停着一辆小吉普，先声夺人地显示着楼里的权威。不知为什么，在朱大佑心里，更怀念两年前的“根据地”。静芳走进二楼人事科。一位中年女干部，素装、短发，石膏一样的脸，一看就是位有资历的干部。这位静芳在背后称“耿老太太”的科长是从湖北“五七”干校调来的，文革前在北京某部机关人事处任职。她将定夺朱大佑的命运。他觉得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处处写着“原则性”三个字，不由心中忐忑。

耿科长对静芳点点头，表示礼遇，她听完静芳的介绍，看了一眼朱大佑，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册子，以例行公事的语调说：

“朱大佑的档案我看过了，根据他的条件，去学校吧，那里缺教师。”

“那不行!”朱大佑喊道，但声音是在嗓子里，在胸腔里响着。他下了巨大决心、舍弃专业而来，虽说为夫妻团聚，但他一心投奔的是国家重点建设项目，是冲着热火朝天的工地和车间而来。朱大佑相信这里能给予他施展聪明才智的新天地，能加倍追回他耗去的青春时光。

耿科长凑近静芳知心地说道：

“组织上批准他来是为照顾你，按他的条件，根本进不了北京……”

静芳的脸立刻因反感而消失了笑容，她担心这样的话被朱大佑听见，便闭住嘴，转过身去。

朱大佑愣怔在那里，脑子空空，霎那间像在在昆仑山丢马的状态。想不到事情弄成这样？他决不歧视教师和教育，但眼下“读书无用论”流毒全国，交白卷的学生成为英雄，学校是“文革”的重灾区，多少富有事业心的教师苦无回天之术，难道要让他来这里继续耗掉剩下的年华？

“当教师，不如回青海！”

静芳也没有料到这个结果。小俩口多次商谈过工作问题，一致认为在化工厂最适合朱大佑的部门是仪表车间。朱大佑的知识结构与仪表比较接近，那里新技术新知识集中，最符合他爱钻研又心灵手巧的特点。满以为只要静芳向厂里反映一下，不，组织上自然会通情达理予以考虑。

早上朱大佑还踌躇满志，一想起改行仪表，心里激起迎战和拼搏的渴望。

现实生活的复杂不是这两个书呆子能料想的。原来仪表车间是厂里大热门，是高干子弟和有门路的人争相进入的地方，据说进了仪表车间将来有出国实习机会。他俩哪儿想到过这些啊！

两人闷闷不乐地回家。这事被老郑知道了，老郑是化工局干部，与静芳在局里就认识，一道来到房山破土动工，挖沟抬土，彼此用“一个战壕的战友”来表达同甘共苦的友情。老郑三十多岁，在这群年轻大学生里算是大兄长。他家住西直门，是个富有“哥们”感情的老北京，他现在任厂生产组付组长。

“阿芳！”他这么叫静芳，“小朱去仪表就甭想啦，你别急，他的工作我来想法儿。”生产组刚设立一个“培训教育办公室”，朱大佑便成为第一个报到的人。

2

房山石化总厂有多个分厂，什么“东方红”炼油厂、“胜利”橡胶厂、“向阳”化工厂等，“向阳”厂最初是北京化工局负责筹建的。由于经济封锁，设备材料立足国内，文革后期各地开始恢复生产，供货越来越紧张，新建车间施工进度一拖再拖。招来的新徒工送到市内和外地化厂实习。实习期一延再延。徒工们想家了，外厂也不愿长期承担培训，催促结束合同。生产组不堪其扰，成立“培训教育办公室”，就是为处理这一堆烦心事。

朱大佑上班第一天，刚领来了办公桌，老郑忧心忡忡地进来。

“小朱，明天出趟差，去兰州。”

“跟你去吗？”他很高兴。

“你一个人。”

老郑看见朱大佑吃惊的眼神，说：

“这样吧，让车间派个人，以你为主。”

向阳厂有八十多名徒工在“兰化”实习，“兰化”多次提出结束合同，但向阳一拖再拖，这回他们发来电报，强硬通知将于月底结束培训接待。理由是腾出招待所，公司开大会要用。

老郑实在分不开身，正好有了朱大佑，就交他办。

朱大佑上班第一天，这个地质队员还没散尽山野气味，就被派去处理厂子的急难任务，深深感叹：“真是个用人的地方啊！”

这种信任是朱大佑渴望的。尤其当看到老郑心情沉重，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便不再多说。

厂里买好了车票。朱大佑第一回坐卧铺，感觉就是不一样，又安静、又干净，还有毛毯。他明白，自己是“向阳”化工厂的公出人员，肩上承担着重大使命。

火车向大西北奔驶，朱大佑心情不轻松，倘若八十个徒工回来，厂里无处安置，老郑该多难，兰化这些年为帮助兄弟厂已经尽了力，现在确有困难，难怪态度强硬。朱大佑像奔赴九死一生战场的忠勇将士，拼死而已。

如果说这趟兰州的差事完成得很漂亮，完全是朱大佑的运气。

“兰化”是知名企业，接待他的是一位处级干部。他再次强调公司的困难之后，重复了要求结束实习的决定，不，现在是当面通知。他起身准备离开时，不知怎么的，在门口回头望了朱大佑一眼，注意到这个年轻人一脸单纯、尽职和极度焦急的表情，似乎什么地方打动了他，缓和了口气说：

“……要说吧，我们公司里空房还是有两间，你们如能腾到那里，问题还可商量，但是，”干部皱起眉头，

“那里没有床。木工班干活不像从前了，旧床堆成山，就是修不出来。你们要能自己解决床的问题，实习延期的事还有商量。”

朱大佑一听，连声应道：

“行行！我们解决，我们解决！”怎么解决？哪儿弄床？木工班在哪儿？找谁去？……顾不上这么多，身临绝境的他，天上掉下一条路，死活都得上。

谁也没有教他办法，他不吸烟，却在路上买了一条高价烟，一盒火柴，去找木工班。

木工车间正在读报，师傅们低头搭脑散坐一屋，有的用纸片卷着烟丝，有的合着眼，有的东张西望，烟雾弥漫。

朱大佑在门外定定神，进去与班长王师傅见面，如实说明情况，恳求帮助。师傅们不读报了，好奇地打量北京来的年轻人。

朱大佑回身掏出高价烟，给师傅们敬了一圈。这一套他一路在头脑里反复琢磨过，为了显得老练和更好地与师傅们讨近乎，也给自己嘴里塞了一支，但点完别人的烟，火怎么也对不上自己的烟头。碰灭了三根火柴。班长用打火机帮他解了围，他涨红了脸刚吸一口就连连咳嗽。

师傅们觉得这个年轻人挺实在，引起了兴趣，来了精神头，读报的扔下报纸，打问起北京的肉、蛋供应和价格，有人问一些传闻，更多的人发开了牢骚。朱大佑坐在他们中间有问必答，包括每到有外国人来参观，厂区商店里挂出一爿爿猪肉，有人采访职工家庭时，赶紧派人搬进新沙发，洋人一走又全都收回。师傅们听得仔细，嚷道：

“北京也这副德性！”

班长明白朱大佑的心思，他也喜欢上这个年轻人的实在、真诚，有啥说啥，跟别的北京来人不一样。人和人不一样，有的人一眼就能从眼睛看到他的心，现在班长看朱大佑就是这样的感觉，走时在车间门口对他说：“放心吧小兄弟，十天交活！”

朱大佑组织实习队的徒工们，轮流去木工班帮忙，徒工们与木工师傅混得热络，干得来劲。

10天后实习队搬进了新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