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绝仓廩

千年一叹

　　娄底至长沙的老路，蜿蜒于丘陵之间，如一条灰黄的带子，扬起尘土，将山野的寂寞与市廛的喧嚣勉强联结。无论从娄底到长沙，还是从长沙回娄底，开车总要七八个钟点。宁乡老粮仓刚好在路途的中点。到了老粮仓，司机们便停下来歇一会，吃个饭，补充能量。旅客们也会下车来，放松放松，上个厕所。没有带干粮的，也下车吃饭。

老粮仓不过弹丸之地，却因这地理的因缘，竟成了歇脚打尖的宝地。几家路边店，灰墙黑瓦，油腻的幌子在风里飘摇，专做鱼的营生。鱼是塘里刚捞的，活蹦乱跳，扔进滚油里一炸，外焦里嫩，再伴泡菜高汤滚上两滚，浇上红彤彤的辣子，撒一把青葱和紫苏，酸辣可口，成了无上妙品。司机们围坐一团，汗流浃背，吃得咂嘴咂舌，仿佛那几小时的劳顿，尽可在这酸辣鲜香中消解了。偶有过路的妇人携了小儿，小儿眼巴巴望着，司机便夹一块鱼脸肉递过去，那孩子怯生生接了，飞也似地跑开。

这鱼味竟成了习惯，成了规矩，成了这条路上不成文的律法。司机们相互传言：“到老粮仓，吃鱼去。”于是铺子越发兴旺，灶火日夜不熄，油烟熏黑了椽子，鱼香浸透了砖缝。老板是个精瘦的汉子，终日在柜台后拨算盘，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笑也嵌着油垢。他大约以为这红火日子是天经地义，将传之万世的。

然而世上的路，原没有一条是固定要走到底的。

不知何时起，平野里忽剌剌竖起高架，山腹中轰隆隆钻通隧道。新的高速公路成了神行太甲，将原先七八小时的路程压缩至一个半小时。车流便如江河改道，霎时间都涌向那平坦迅疾的新途，旧路竟一下子寂寞下来。

老粮仓还是唤作老粮仓，却再无多少车经过，亦无吃鱼的司机了。那几家店铺先是撑持了几日，灶冷烟清之后，终于一一关门大吉。幌子破了，招牌朽了，窗棂间结满了蛛网。唯有那鱼香，似乎还固执地缭绕在梁间不肯散去，然而除了偶尔路过的野狗抬头嗅一嗅，又有谁记得呢？

我某次发怀古之幽情，特地绕道老路。但见路面裂缝处已蔓生野草，道旁店铺门窗洞开，如骷髅的眼窝。那老板竟还在，独坐门槛上吸旱烟，见我来，混浊的眼珠转了一转。

“吃鱼么？”他问，随即自己摇头笑了，“早没啦。”

问他为何不迁去旁处，他只咂着嘴：“祖传的生意，离了这块地皮，就不是老粮仓的鱼了。”

我默然。忽想起古书中说，大禹治水，通轘辕山，化为熊。先民惊惧而走。今人凿山开路，何尝不化身为更快更厉之物，遗落几个老粮仓，又有什么可惜。

只是那鱼味，到底是绝了。将来或许会有考据家来，从尘封的地方志里翻出“老粮仓鱼美”的记载，摇头晃脑地考证一番，写几句无关痛痒的文字。而真正记得那滋味的舌头，早已一个个烂在了土里。

路是人开的，也是人弃的。味是人做的，也是人忘的。时代碾过之处，连一点腥气也不曾留下。

时代变迁，没有永久！唯一不变的是：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