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苦难

海之蓝

童年，是每个人生命中最温柔的时光。有亲人的疼爱，有伙伴的嬉戏，还有无边无际的自由与快乐，幸福且终生难忘。然而，正如托尔斯泰所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是啊，童年的幸福大抵相同，而不幸的童年却烙印着千差万别的创痕。我认识的东子，其童年便是这样一个让人每念及便心生酸楚、几乎落泪的人。

东子生于六十年代中期。四岁之前，他不知苦难为何物，但之后的岁月他却饱尝其味。一切的转折，只源于父亲说了一句大实话——就为这个，整个家庭被卷入一场巨大的灾难。那是个政治高于一切的年代，一人获罪全家遭殃。于是，一夜之间，东子和他的姐姐弟弟，就从寻常孩子变成了“反革命分子的狗崽子”，成了全村人可以随意取笑、欺侮的对象。他还来不及细细品味童年的甜，就一下子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母亲那时还年轻，一个人拖着三个孩子，最大的才六岁。那时候是集体生产制，按工分分粮。一个妇女，要挣足四个人的口粮，艰难可想而知。原本话就不多的母亲，变得更加沉默。她每天早出晚归，只为挣得相当于一个男劳力的工分。孩子们很难见到她——清晨醒来，母亲早已出门，只有铁锅里温着的早饭；夜幕降临，别家炊烟袅袅，他们的灶台却始终冰冷。几个孩子常常互相偎依着在门口等待，等着等着，便睡了过去。什么时候被母亲喊醒，迷迷糊糊吃上几口饭，再迷迷糊糊继续睡去，他们都记不清了。

最让人揪心的是一个夏天的傍晚。东子躺在门前石板上等母亲归来，亮晶晶的眼睛紧紧盯着母亲平日回来的小路。等着等着，又饿又困的他不知不觉睡着了。不料竟有顽童恶作剧，将睡熟的他从三米多高的石阶上推了下去，东子被摔的当场昏迷不醒。着急的母亲深夜背着他跌跌撞撞跑到乡卫生院，抢救了很久他才醒过来。睁开眼的第一句话竟是问母亲：“妈，我怎么在这儿？”望着孩子苍白的小脸，母亲的心如被万针穿刺。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七八岁的东子，内心已然萌生出一股为母亲分忧的责任。那时家家靠养猪养羊贴补家用，供孩子读书。东子家也养了一头猪、几只羊。恰逢学校号召勤工俭学养兔子，班主任便把割草的任务全部压给了他——因为他是“狗崽子”，好欺负。东子只能默默承受，稚嫩而单薄的肩膀同时担起了家里与学校的双重责任。每天一放学，他便拎着个大草筐，独自跑向村外的沟壑山峁。没有同伴，只有孤独的小身影，在空旷的山野地里缓缓移动着。

危险也总是不期而至。有一次，他正踮脚准备去摘梯田边上的野菜，刚一抬头，竟看到田埂上方立着一只形似虎豹的野兽，一双绿森森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东子吓呆了，两只眼睛也直直地瞪向它，野兽似乎也愣了一下，对峙许久，那东西竟转身离开了。东子一直呆立到野兽走远，才猛地回过神，惨叫一声，扔了筐子，连滚带爬哭喊着逃下山坡。这惊魂的一幕，成了他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直至今日，仍会不时在深夜闯入他的梦境，惊起一身冷汗。

东子的勤勉与懂事远超同龄人。春天，在大地一片绿意盎然时，别的小伙伴还在庭院或路边玩耍嬉戏，而东子则忙碌在施肥、播种、看水的田野里；秋天，硕果缀满田间地头，丰收的喜悦洋溢眼底时，却是东子最发愁的时候。队里分粮就在地头，他家又没人参与收割，母亲又总是整天在室内做工，没有人会好心的通知他们哪儿分粮、分的是玉米还是土豆。所以每次一分粮，东子就如坐针毡。他想请假，恶毒的老师不准就只能逃课了，光着脚丫满村子跑着去打听。你能想到一个被人嫌弃、讨厌的小孩，向路人打问消息的情景有多难。可是再难小东子都咬呀刻服了，一旦问清楚地点便飞奔回来告诉母亲。之后，便是母子俩的深夜苦战——一个摸黑来回背粮，一个提心吊胆守粮。每分一次粮，娘俩都像打了一场艰难的仗。粮是收回家了，而逃课换来的却是老师的一次次毒打和辱骂。“坏分子的小孩”仿佛就是一种原罪，无人同情，也无人谅解。那个打他的女老师后来我还见过，看似面相温和、模样也周正。不知道她回首往事时，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个被欺负的无助孩子？是否会对自己的“失心”瞬间感到一丝丝的愧疚？

然而，面对生活的艰难与挑战，东子偏偏有股不肯低头的倔劲。整个小学阶段，他没有一支像样的铅笔，也没有一本完整的作业本。他用别人丢下的铅笔头写字，用老师剩余的粉笔头在石板地上演算，甚至用树枝和铁钉，在老家窑洞的墙壁上写写划划。现在的那堵墙上，仍隐约可见当年稚拙的笔迹。即使这样，东子的学习成绩却始终名列前茅，奖状一张接一张。有一次期末考试他只拿了第二名，一出校门就把奖状撕得粉碎，满脸通红写满了对自己的不满。这倔强的一幕被弟弟看见，回去告了状，被母亲破例的责骂了几句。

苦难像北方的寒冬一样漫长，但终会有春天到来的时候。靠着一边拼命分担家务、一边忍辱负重苦读，东子终于熬完了小学，顺利进入初中。也正在此时父亲回家了，还被安排到村中学做了一名语文老师。深知读书重要的父亲，坚持把他送到河对岸的镇中学去读。东子更没有让人失望，他凭着过人的勤奋和那股不服输的毅力，中考时进了县城中学的尖子班。梅花香自苦寒来——三年的寒窗苦读，他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了一流的大学，成了村里凤毛麟角的大学生。

从此，“看看人家东子！”成了村里人教育子女的口头禅。受他的影响，村里重视教育之风日盛，如今已是远近闻名的文化村、大学生村。

现在的东子，早已是一名优秀的教学专家。正因为从小历经磨难，他格外珍惜生活，为人宽厚善良、待人真诚。他的事业顺遂，家庭美满，生活终于给了他应有的回甘。

有人说，苦难是一所大学，它磨炼人的体魄，淬炼人的意志，最终助人成长。如此说来，拥有苦难，或许也是拥有了一笔独特而宝贵的人生财富。

正是逆境之人，亦可穿越荒芜，也可踏过山河，最终自成一片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