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80年的秋日带着清爽凉意,老槐树刚染上浅黄。我斜挎着洗得发白的旧军用挎包,肩挑一担行李,沿着田埂小路走进邻村初中的校门时,裤脚还沾着乡村的泥土。那年我十九岁,成了初一(1)班的代课数学老师。班里那个扎着高马尾的十三岁姑娘,却成了我记忆里最明亮的光,也是岁月深处最绵长的牵记。</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初一(1)班教室在学校南面一排平房的西头,窗户正对着操场边的老槐树。第一次站上讲台,攥着教案的手心沁出细汗,台下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其中最清亮的那双,属于班长靳小红。她坐在第一排正中间,脊背挺得笔直,崭新的笔记本摊开,铅笔稳稳捏在指尖,眼神里既有好奇,又透着股认真劲儿。“老师好,我是班长靳小红,”她起身时声音清亮如溪,“同学们都盼着新老师呢。”那声问候,像给我慌乱的心定了锚,也悄然系上了一根细弦。</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数学课总带着点生涩。初一的内容又杂又细,有时讲整式运算卡了壳,有时画几何图形忘了步骤,台下便响起一阵细碎的笑声。这时,靳小红总会眼珠一转,悄悄举起手,嘴角噙着俏皮的笑意,说道:“愚老师,您上次讲的图形对称性质,是不是能帮着解这道题?”她边说边用铅笔在草稿纸上“沙沙”地画着辅助线,思路竟比我还快了半拍。下课后,她常抱着作业本过来,红笔圈出我板书里写错的符号,歪着头提建议:“老师,您写的‘∠’太像小于号了,下次画规范点吧。您瞧我这样画是不是更标准?”说着便拿起粉笔,在黑板的角落利落地画个漂亮的角,马尾辫随着动作轻快地甩动,灵巧得像只小鹿。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额前的碎发上,粉笔灰在光柱里无声飘浮。那一刻,讲台似乎不再那么难站,这份被惦记的暖意,成了支撑我每日在讲台站立的动力。</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班里的孩子是学校附近几个村的,靳小红家离得最远,每天要走三里地上学。有次下大雨,她迟到了二十分钟,冲进教室时裤脚全湿,帆布鞋裹满泥浆,怀里却紧紧护着全班的作业本,边角一点没湿。“路上小桥淹了,绕了远路。”她抹着脸上的雨水,睫毛上还挂着水珠,“作业都收齐了,老师您先看。”那天我没让她回座位,把自己的搪瓷缸倒满热水递过去。看着她捧着杯子暖手的样子,心头又酸又软:这孩子,总把班里的事看得比自己重。这份纯粹的心意,成了挥之不去的牵记。</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的数学笔记记得像印刷体,红蓝铅笔标注分明,代数公式用红笔勾重点,几何图形画得方方正正。我常拿她的笔记本给全班学生作示范。一次,我翻开我的备课本,发现末页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站在讲台上比划三角板,旁边稚气地写着“愚老师的数学课”。我忍不住笑出声,抬眼正撞见她偷偷往这边瞅。发现秘密暴露,她脸“腾”地红了,慌忙低下头假装看书,睫毛却紧张地忽闪着,耳根连着脖颈都染上了粉晕。那抹羞赧的红,像枚浅浅的胭脂印,轻轻烙在了记忆里。</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十一月底的风带了寒意,入伍通知书寄到了学校。宣布离开那天,校长在操场边的老槐树下摆了张长条桌,几位老师站在桌旁,班里的学生们排着队,手里攥着作业本或小纸条。校长握着我的手说:“小愚老师,这几个月辛苦你了,孩子们都不愿你走啊。”目光扫过攒动的人头,瞬间便落在了站在最前排的靳小红身上。</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特意梳了整齐的马尾,手里紧紧捏着个牛皮纸包。孩子们一个个上前塞纸条、递野菊花。轮到她时,半晌没说话,眼圈红得像浸了水的布。“老师,您……您到了部队要照顾好自己。”声音哽咽着,她把纸包塞进我手里,“这是我攒的,您带着,别总惦记我们。”我摸了一下她的头,那句“会回来的”到了嘴边,却成了:“好好学习,等我回来考你们。”她用力点头,泪珠“吧嗒”落在纸包上,赶紧背过身去擦,马尾辫在风里轻晃。那未说出口的不舍,沉甸甸地悬在离别的时刻。</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校长和老师送我到村口,学生们跟着跑了一路,靳小红始终在最前面。直到拖拉机开动,还能看见她站在路边挥手的身影,越来越小,却像一根无形的线,一头系着她,一头牵着远去的脚步。打开牛皮纸包,里面是本崭新的数学词典。扉页上,钢笔字迹清晰:“老师,祝您前程似锦。——靳小红”。</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军营的日子紧张充实。训练间隙,常收到家乡的来信,十之八九是靳小红寄来的。她的字迹日益工整,信里说着班里换了新老师,谁谁的数学进步了,她代表学校去镇上参赛拿了奖,字里行间还藏着机灵:“老师,有道题跟您当年讲的思路一模一样,我一下子就解出来啦!”信纸偶尔夹着槐树枯叶,或是她画的班级座位图。在密密麻麻的名字旁,特意给我的位置标了个小小的五角星。我把这些信仔细收进铁盒,压在枕头下。字里行间的惦念,是摸爬滚打后最温暖的慰藉,也让那份牵记在岁月里悄然沉淀。</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书信渐渐稀疏起来,信里的字迹依旧工整,内容却悄悄铺展开新的人生轨迹:她考上了城里的高中,数学仍是强项;收到了师范院校数学系的录取通知书,说要像我一样当老师;毕业后分配到镇中学,真的成了一名数学老师,教着和我当年一样的初一学生,还不忘得意地写道:“老师,我现在画的角可比您当年标准多啦!”每封信的末尾,总有一问:“愚老师,您什么时候回来?”我在回信里讲军校生活,训练趣事,却总在归期上含糊其辞。其实我也不知道,这身军装会穿到何时。军校毕业后留校任教,归期便愈发渺茫。这份“不知归期”的牵挂,就这么悄悄在心底扎了根,随着日子一点点滋长。</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多年后一次回乡探亲,我背着军用背包,先挤上摇摇晃晃的绿皮火车,一路颠簸后又转乘乡村汽车。车厢里塞满了乘客和行李,闷热的空气里混着泥土与汗水的气息,我扶着后门冰凉的金属把手勉强站稳,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前排座位,却在某一瞬猛地定住了。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位少妇,穿一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领口的纽扣系得整整齐齐。她正微微侧着身,低头给身边的几个学生讲题,指尖在练习册上轻轻划着重点,阳光透过车窗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连发丝都染上了一层暖光。那侧脸的轮廓在汽车的晃动中渐渐清晰,眉峰的弧度、低头时轻抿的嘴角,熟悉得像刻在记忆里的旧痕,却又带着岁月磨出的几分陌生。我在心里轻轻念出那个名字:靳小红!</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比记忆中丰润了些,眉眼褪去少女的青涩,添了几分沉静的温柔。可讲题时微微挑眉的神态,那一点就透的机灵劲儿,分明还是当年模样。阳光流淌在她握笔的手上,那双手曾无数次递来作业本,曾在笔记本上涂鸦,此刻正耐心地在练习册上圈点勾画。心跳骤然失序,喉咙发紧,想唤她,却不知如何开口。车到站,她领着学生起身,经过我身旁时似乎抬了下眼,眸中掠过一丝疑惑,旋即匆匆避开。车门合拢的刹那,她的背影消逝在人群里,心口蓦地空了一块。原来那份藏了多年的牵记,从未真正放下。</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没过几天,一个陌生电话打来,是当年班里的男生王磊:“愚老师,听说您探亲回来啦!今晚我做东,咱班几个同学聚聚,您一定得来!”笑着应下,挂了电话,心底却隐隐泛起波澜,像揣了颗怦怦跳的石子,盼着解开那缠绕经年的结。</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傍晚走进饭馆包间,人已到了几个。王磊笑着迎上,引我到窗边落座。刚坐下,包间门被推开,靳小红走了进来。米白色毛衣,简单的马尾辫,看见我的瞬间明显一怔,随即漾开熟悉的笑容,眼睛弯成月牙,恍如初见:“愚老师,好久不见。”</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好久不见,小红。”我站起身。那些隔着岁月的惦念,那些未曾言明的牵挂,仿佛都融进了这句简单的问候里。菜肴冒着热气,昔日的少年们笑闹着,聊起1980年的秋天,黑板上的数学公式,那些飘着粉笔灰的旧时光,还有操场边那棵见证了太多故事的老槐树。靳小红为我斟了杯热茶,指尖不经意轻触杯壁,如同多年前那个递作业本的午后,一股暖意顺着指尖悄然蔓延。</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窗外的路灯次第亮起,光晕在蒙着水汽的玻璃上晕开。恍惚间,又看见那个十三岁的姑娘,声音清亮:“老师好,我是班长靳小红。”原来有些牵记,永不会褪色。那些写满公式的笔记,夹着槐叶的信笺,连同那个永远清澈机灵的姑娘,都妥帖地安放在记忆深处,在某个重逢的夜晚,让时光变得温柔而明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