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流深

心阳光

静水流深

文/心阳光

晨光漫过太原的屋檐时，我总爱往汾河边去。露水还凝在狗尾草叶尖，坠成透明的珠子，风过时轻轻晃，偏不肯轻易坠落。河水像一方被岁月磨透了的墨玉，温润得能映出人影，天上的云被揉碎了沉在水底，白的、灰的、淡粉的，在深处悠悠地游。水面瞧着纹丝不动，脚边的石子投下去，涟漪一圈圈荡开，才觉出底下的暗流正循着自己的节奏，不急不缓地淌。

地铁口的煎饼摊醒得比晨光还早。天刚泛出鱼肚白，男人已支起铁鏊子，炭火在底下红通通地喘，把铁板烤得泛出热气。他揉面时臂上筋肉绷得紧紧的，面团在掌心转着圈，被按出均匀的纹路，啪地甩在铁板上，溅起细碎的油星子。女人守在旁边抹油，蘸了油往鏊子上一掠，油花便滋滋地跳，裹着面香漫开来，在晨雾里缠成软软的线。他们不常说话。男人摊饼时，女人便往竹篮里码塑料袋，或是弯腰捡拾起地上的葱花碎。等煎饼烙出金黄的边，女人伸手去接，男人递过来的刹那，指尖总会不经意地碰一下，像春水里的两尾鱼，轻轻一触便倏然分开。有次起得晚了，正撞见女人低头给男人贴创可贴——他揉面时被溅起的油星烫出了水泡，红通通的一小片。男人咧着嘴憨笑，想说句什么，女人却嗔他一眼，睫毛垂下来，掩住眼底的疼惜，那眼神软得像刚出笼的馒头，掰开了能拉出细白的银丝。

昨夜的暴雨把天洗得透亮，今晨的汾河涨了些，水边的芦苇丛浸在水里，绿得发沉。一片梧桐叶在水面漂着，被暗流推得左摇右晃，偶尔打个旋，却总不肯沉下去，像个倔强的孩子。岸边长椅上，一对老夫妻正分食一个油饼。油纸袋敞着口，油香混着晨露的清冽漫过来。老太太戴着老花镜，手指颤巍巍的，把掉在纸上的碎屑一颗一颗拈起来，凑到老头嘴边。老头牙口不好，嚼得很慢，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含着颗糖。老太太就停了手，手里的蒲扇轻轻摇，风从扇骨间漏出来，软得像棉絮，把两人的白发吹得微微动。

风掠过河面时，带着水汽的凉，心底忽然就澄明了。原来所谓静水流深，从不是深潭般的沉默，也不是故作高深的姿态。它是煎饼鏊子上腾起的热气，裹着日复一日的烟火；是老夫妻指间分食的油饼碎屑，藏着过了一辈子的默契；是那些藏在生活褶皱里的、不声不响的坚持与温柔——像男人揉面时绷紧的筋肉，像女人贴创可贴时的嗔怪，像老太太等老头嚼完一口饼的耐心。

它们都像这汾河水，看着是平平淡淡的流，底下却藏着整座城的光阴。早市的吆喝、晚归的车灯、窗台上晒的被子、巷子里飘的饭菜香，都被这水悄悄收了去，在深处慢慢酿。日子越久，越酿得醇厚，比陈年的酒更绵长，比初春的茶更清透。

沿着河岸往回走，阳光渐渐爬高，把芦苇叶上的水珠照得透亮，像撒了一路碎钻。河风裹着水汽，混着远处飘来的蔬果香，引着脚步往菜市场的方向去。刚拐过街角，就闻见“新摘的葡萄——甜得很哟”的吆喝，裹着阳光的暖。转头见卖果的夫妇正蹲在竹筐边装箱，男人戴着褪色的蓝布手套，把稍有点瑕疵的葡萄一颗颗挑出来，放在旁边的小盆里。女人摘了手套，拈起一颗紫莹莹的，往男人嘴边送：“尝尝，今这批次真甜。”男人张嘴接着，汁水流到嘴角，女人抬手用围裙给他擦了擦，指尖蹭过他的下巴，像拂过一片柔软的叶。阳光落在他们沾着泥土的手上，落在竹筐里堆成小山的葡萄上，落在旁边小盆里那些不那么周正的果子上，亮晶晶的，跳跃着，像极了汾河水面那些不肯沉沦的光——是碎在水底的云，是漂在水面的叶，是藏在深处的暗流，是日子里所有平凡又珍贵的亮。

走了很远，还能听见那声“新摘的葡萄”在巷子里绕，混着远处传来的电车叮当声，像汾河的水，慢慢淌进心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