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第七章 嘴上功夫(上)</p><p class="ql-block">春风裹着黄土味灌进青石巷时,张岚正蹲在学校后墙根择菠菜。搪瓷盆里的水珠溅在蓝布裤脚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像极了她此刻慌乱的心绪。上周体检单上的“妊娠阳性”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夜夜失眠。指尖掐着菠菜梗的力道越来越重,指甲缝里渗进青绿色的汁液,就像她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早已渗透到生活的每个角落。</p><p class="ql-block">学校后墙爬满了牵牛花,紫色的花瓣在风里轻轻摇晃。张岚望着墙头上掠过的鸽子,恍惚想起三个月前文月言就是在这儿,把一本泰戈尔诗集塞进她手里。他当时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眼镜片被阳光照得发亮,轻声念着“生如夏花之绚烂”,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背,烫得她心尖发颤。那时的风也是这样暖,吹得人心里发软,谁能想到短短几十天,竟会走到这般境地。</p><p class="ql-block">“张老师,你爸妈在校长办公室闹呢!”传达室大爷的声音带着急惶,张岚手里的菠菜“啪嗒”掉在地上,绿油油的叶子沾了泥,像她此刻的心情,狼狈不堪。她慌忙站起身,膝盖蹲得发麻,踉跄了几步才站稳,搪瓷盆在地上磕出清脆的响声,惊飞了墙头上的鸽子。</p><p class="ql-block">她踩着发软的步子走到办公室门口,还没进门,母亲尖利的哭骂声就刺了进来:“我们张家怎么出了这种不知廉耻的东西!还没嫁人就怀了野种,这让我们在街坊邻里面前怎么抬头!”父亲闷声的呵斥夹杂其间,还有校长为难的叹息。走廊里已经围了几个老师,见她过来都尴尬地转过头,眼神里的同情和好奇像细密的针,扎得她脖颈发烫。</p><p class="ql-block">张岚的手刚碰到门把,门“呼”地被拉开,文月言站在门口,白衬衫的领口系得一丝不苟,眼镜片后的眼睛通红。他一把将张岚拉到身后,对着张岚的父母深鞠一躬,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叔叔阿姨,对不起,是我没做好。我和张老师是自由恋爱,本打算这个月就去提亲,是我考虑不周,让张老师受委屈了。”</p><p class="ql-block">张岚愣住了,她以为文月言会躲,会像这几天一样对她避而不见。上周她把体检单给他看时,他攥着纸的手都在抖,指节泛白,只丢下一句“我想想”就再没露面。这三天里,她像踩在棉花上过日子,备课时常走神,批改作业时钢笔尖总在纸上戳出小洞。此刻他挺直的脊背,倒让她悬着的心稍稍落了些。</p><p class="ql-block">母亲被文月言这一出弄得措手不及,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指着文月言的鼻子骂:“你个穷酸书生!我们家岚岚怎么能嫁给你?你拿什么娶?连个正经工作都没着落,还想耽误我女儿!”唾沫星子溅在文月言的衬衫上,洇出小小的湿痕。</p><p class="ql-block">“我正在准备县里的演讲会,据说要从演讲团里选拔人才调教育局。等我……”文月言的话没说完就被张父打断:“净说些没影的事,我告诉你,这门亲事我们绝不答应!今天必须跟这个白眼狼断绝关系!”张父黝黑的脸涨得通红,手里的旱烟杆在地上磕得邦邦响。</p><p class="ql-block">办公室里乱成一团,文月言始终挡在张岚身前,宽厚的肩膀微微发抖,却低声固执地重复着“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张岚看着他被唾沫星子溅到的侧脸,看着他眼镜片后泛红的眼眶,心里又暖又酸,悄悄攥紧了他的衣角。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他发梢镀上一层金边,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飞舞,那一刻,她觉得就算天塌下来,只要这个男人在,就能撑住。</p><p class="ql-block">校长是个戴老花镜的矮胖老头,此刻正拿着搪瓷杯来回踱步,终于忍不住开口:“老张,有话好好说嘛。月言这孩子我知道,有学问,人也老实。现在都新社会了,自由恋爱不犯法。孩子们既然有感情,不如坐下来慢慢商量。”</p><p class="ql-block">母亲却不依不饶,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养这么大的女儿让人骗了啊!这以后可怎么活啊!”哭声尖利,引得走廊里的人越聚越多,都扒着窗户往里看。张岚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p><p class="ql-block">这场闹剧最终以校长出面调解收场,文月言承诺三天内让父母来提亲,张岚的父母才骂骂咧咧地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文月言扶着张岚的肩膀,眼神里满是疼惜:“委屈你了,等我处理好家里的事,一定给你一个交代。”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珠。</p><p class="ql-block">张岚点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他手背上,滚烫的。窗外的牵牛花不知何时开得更盛了,紫色的花瓣在风里轻轻摇曳,像极了少女羞涩的心事。她望着文月言认真的眼睛,把那句“你家里会不会不同意”咽回了肚子里,此刻她只想相信他。</p><p class="ql-block">可她没等来提亲的队伍,却等来了文月言的分手。</p><p class="ql-block">三天后的傍晚,文月言约她在河边的老槐树下见面。晚风带着凉意,吹得槐树叶沙沙作响,落下满地碎金似的光斑。河水潺潺流淌,映着天边渐暗的霞光,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衬得四周格外安静。文月言的表情异常平静,平静得让张岚心慌。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镜擦得锃亮,却掩不住眼底的疏离。</p><p class="ql-block">“岚岚,我们分手吧。”他开口,声音冷得像冰,与三天前那个声泪俱下的青年判若两人。</p><p class="ql-block">张岚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看着他:“你说什么?”晚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几缕发丝贴在脸颊上,痒痒的,却让她浑身发冷。</p><p class="ql-block">“我说,我们不能在一起了。”文月言避开她的目光,看向远处的河水,“我要考研究生,这是我唯一能离开这里的机会,我不能被家庭拖累。你肚子里的孩子……你还是打掉吧,对你好,对我也好。”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p><p class="ql-block">张岚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凉透。她抓住文月言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你说什么?那天在校长办公室你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要提亲,你说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带着哭腔。</p><p class="ql-block">“那是权宜之计,我总不能看着你被你爸妈逼死。”文月言用力甩开她的手,语气里带着不耐烦,“张岚,我们现实点吧。我不可能放弃考研,你也不可能带着孩子等我,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眼神里的冷漠像冰锥。</p><p class="ql-block">“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我们之前算什么?”张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模糊了视线,“你说过等你考上研究生,就带我去大城市,你说过要一辈子对我好……你忘了在图书馆你教我做笔记,忘了在操场边你给我讲题,忘了你说我是你的白月光……”那些甜蜜的过往此刻都变成了锋利的碎片,扎得她心口生疼。</p><p class="ql-block">“那都是骗你的!”文月言猛地提高声音,眼神里的冷漠像刀子一样扎进张岚心里,“我从来就没打算跟你结婚,是你自己太天真!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孩子必须打掉,不然我就永远消失,让你找不到我。”他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张岚的心脏。</p><p class="ql-block">最后那句话像淬了毒的针,刺穿了张岚所有的坚持。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突然觉得无比可笑。那些海誓山盟,那些温柔体贴,原来都只是他权衡利弊后的表演。他的眼镜片反射着落日的余晖,让她看不清他真实的眼神,只觉得那里面藏着无尽的自私和凉薄。</p><p class="ql-block">张岚没有再哭,也没有再闹,只是死死地盯着文月言,一字一句地说:“文月言,我成全你。但你记住,今天你欠我的,迟早要还。”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p><p class="ql-block">她转身离开,脚步踉跄却没有回头。晚风吹起她的头发,遮住了脸上的泪痕,也吹散了那段短暂的爱恋。身后的槐树叶子还在沙沙作响,像是在为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哀悼。河水依旧潺潺流淌,带走了霞光,也带走了张岚心里最后一点温度。</p><p class="ql-block">流产手术是在镇上的卫生院做的,没有麻药,冰冷的器械探进身体时,疼得张岚几乎晕厥。她死死咬着嘴唇,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恍惚间好像看到文月言站在手术室外,白衬衫在走廊的灯光下泛着冷光,可再定睛一看,只有惨白的墙壁和斑驳的标语。</p><p class="ql-block">“姑娘,忍一忍,快好了。”护士阿姨的声音带着同情,粗糙的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张岚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她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剥离,带着温热的血,也带着她对未来所有的期盼。手术室外传来母亲压抑的哭声,像钝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心。</p><p class="ql-block">手术后的张岚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起皮。母亲坐在床边抹眼泪,不停地用粗糙的手背擦眼睛,红肿的眼睛里满是心疼和无奈:“傻孩子,你怎么就这么傻……”父亲蹲在门口抽着旱烟,一锅接一锅,烟丝燃烧的味道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他始终没说一句话,可那沉重的叹息比任何指责都让张岚难受。整个屋子都弥漫着悲伤和压抑的气息,连阳光照进来都显得无力。</p><p class="ql-block">文月言终究还是来看她了,提着一网兜苹果,站在门口局促不安。他穿着新做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镜擦得干干净净,可那双眼睛不敢看她。张岚闭着眼,假装没看见。他走到床边,放下苹果,嗫嚅着说:“我……我要去省城备考了,这是我攒的一些钱,你拿着补补身子。”几张皱巴巴的纸币被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带着他指尖的温度,却让张岚觉得无比讽刺。</p><p class="ql-block">张岚依旧没睁眼,直到他走出门,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才缓缓睁开眼,看着那兜红彤彤的苹果,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她转过头,看向窗外,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已经开始发黄,一片片打着旋儿落下,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凋零而绝望。床头柜上的纸币被阳光照得发亮,刺得她眼睛生疼。</p><p class="ql-block">不知过了多久,张岚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竟看到了《水浒传》里的武大郎。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被潘金莲灌了毒药后,躺在床上虚弱地喘息,枯黄的脸上满是痛苦,眼神里满是不甘和绝望。他挣扎着伸出手,像是想抓住什么,最终却无力地垂下。她看着武大郎苍白的脸,突然就想起了镜子里自己的模样,竟觉得有几分相似。</p><p class="ql-block">都是被心爱的人背叛,都是被伤得体无完肤。只是武大郎失去的是生命,而她失去的是爱情、孩子,还有对这个世界的信任。梦里的武大郎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在质问着什么,张岚吓得猛地惊醒,浑身冷汗淋漓,腹部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