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兰银匠铺

小溪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银匠陈师傅常说:"银器活计,三分手艺,七分良心。"这句话,柳虎记了十年。</p><p class="ql-block"> 初秋时节,是北方的雨季,雨水顺着青瓦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柳虎蹲在作坊门口,粗糙的手指捏着一根银丝,在微弱的灯光下细细缠绕。他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处悬了片刻,最终滴在银丝上,发出轻微的"嗤"声。</p><p class="ql-block"> "又在折腾你那'凤穿牡丹哦'?"左兰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调侃。她手里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阳春面,面条上飘着翠绿的葱花。</p><p class="ql-block"> 柳虎头也不抬,只是将手中的银丝又转了一圈:"还差三片叶子。"</p><p class="ql-block"> 左兰把面碗放在一旁的小木凳上,蹲下身来凑近看。她的发梢扫过柳虎的手臂,带着淡淡的桂花香。那是她特制的头油,说是能护发,柳虎却总嫌太香。</p><p class="ql-block"> "你这片叶子比上个月做的又精细了些哦。"左兰指着银镯上的一处纹样,"叶脉都能看清了哦。"</p><p class="ql-block"> 柳虎这才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得意:"陈师傅说过,錾刻要'心到手到',我练了三个月,总算摸到点门道。"</p><p class="ql-block"> 左兰撇撇嘴,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看看我这个新设计,'蝶恋花',客人订的哦。"</p><p class="ql-block"> 柳虎接过图纸,眉头渐渐皱起:"这蝴蝶翅膀上的纹路太密,手工錾刻起码得两天。"</p><p class="ql-block"> "所以我想用模具压哦。"左兰快速说道,眼睛盯着柳虎的反应。</p><p class="ql-block"> "不行!"柳虎把图纸拍在膝盖上,"模具压的没有灵气,陈师傅说过——"</p><p class="ql-block"> "陈师傅陈师傅!"左兰突然提高了声音,"他现在在哪儿?在乡下养老!我们得吃饭,得付房租哦!"</p><p class="ql-block"> 雨声忽然大了,敲打在瓦片上的声音盖过了两人的呼吸。柳虎盯着左兰看了许久,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低头继续摆弄他的银丝。</p><p class="ql-block"> 那是他们第一次争吵,关于手艺与生计的争吵。那年柳虎二十五,左兰二十三,他们在陈师傅的作坊里相识三年,自立门户才半年。</p><p class="ql-block"> 柳虎记得第一次见到左兰的情景。那是个春光明媚的上午,陈师傅领着一个扎马尾辫的姑娘走进作坊,说这是新来的学徒。姑娘眼睛很大,皮肤白皙,手指修长,怎么看都不像是来做粗活的。</p><p class="ql-block"> "我叫左玉兰,大家叫我左兰就行。"她说话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p><p class="ql-block"> 柳虎当时正在熔银,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他一贯不善言辞,尤其面对陌生女子时更显的笨拙。</p><p class="ql-block"> 三天后,柳虎发现左兰偷偷修改了他设计的银簪图纸。他怒气冲冲地找到她,却在她解释设计理念时渐渐熄了火。左兰指着图纸说:"你看,如果在这里加一朵小花,不仅更灵动,还能遮住焊接点。"</p><p class="ql-block"> 柳虎盯着图纸看了半晌,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那一刻,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新来的女学徒——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对银器工艺真正的热爱与理解。</p><p class="ql-block"> 从那天起,柳虎开始注意左兰的一举一动。她熔银时专注的侧脸,她錾刻时微微皱起的眉头,她抛光时轻哼的小调。半年后,当左兰独立完成了一对耳坠并成功卖出时,柳虎比她还高兴。</p><p class="ql-block"> "我们应该自己开店。"有一天左兰突然说。那是他们相识的第二年,陈师傅的作坊生意日渐萧条。</p><p class="ql-block"> 柳虎惊讶地看着她:"我们?"</p><p class="ql-block"> "对得,你手艺好,我会设计,合起来正好。"左兰的眼睛亮晶晶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虎兰银坊好嘛'。"</p><p class="ql-block"> 柳虎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不是因为开店的主意,而是她说"虎兰"时的语气,仿佛这两个字天生就该连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创业比想象中艰难。他们在老城区的巷子里租了间小铺面,前店后坊,吃住都在店里。第一年几乎没什么生意,全靠柳虎偶尔接些修理银器的活计维持。</p><p class="ql-block"> 柳虎记得那个改变一切的雨天。一位穿着考究的中年女士躲雨进了他们店里,看中了左兰设计的一款银镯。那镯子造型简约,只在接口处錾刻了一枝梅花,正是柳虎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手工錾刻的。</p><p class="ql-block"> "这梅花栩栩如生,"女士赞叹道,"像是能闻到香味似的。"</p><p class="ql-block"> 左兰机灵地接话:"这是纯手工錾刻的,每一刀都是师傅的心血哦。"</p><p class="ql-block"> 女士当即买下了镯子,价格是成本的五倍。更意外的是,一周后她带着三位朋友再次光顾,每人买了好几件首饰。</p><p class="ql-block"> "虎兰银坊"的名声就这样慢慢传开了。人们口耳相传,说古巷里有家小店,卖的银饰别样又精致,每一件都是手工打造,独一无二。</p><p class="ql-block"> 生意好转后,柳虎和左兰的生活也发生了变化。他们换了更大的铺面,请了两个小学徒,左兰甚至买了一套像样的化妆品。但柳虎依然保持着老习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给作坊里的工具擦油,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p><p class="ql-block"> "你何必这么辛苦,"左兰常常说,"有些简单的纹样可以让学徒做哦。"</p><p class="ql-block"> 柳虎总是摇头:"手艺这东西,一放手就生疏了。"</p><p class="ql-block"> 变化发生在第三年春天。一位珠宝商找到他们,提出大批量订购一款畅销的银镯,但要求降价三成。</p><p class="ql-block"> "客不能,"柳虎断然拒绝,"手工錾刻的成本摆在那里。"</p><p class="ql-block"> 珠宝商笑了笑:"如果改用模具压制,成本能降一半不止。"</p><p class="ql-block"> 柳虎正要发作,左兰却接过了话头:"让我们考虑考虑哦。"</p><p class="ql-block"> 当晚,柳虎和左兰爆发了相识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p><p class="ql-block"> "这是砸招牌!"柳虎拍着桌子,"模具压的镯子能和我们手工的比嘛"。</p><p class="ql-block"> 左兰冷静地看着他:"但利润能翻三倍。我们可以扩大规模,开分店,甚至做自己的品牌。"</p><p class="ql-block"> "去他妈那个—,那还是'虎兰银坊'吗?"柳虎的声音低了下来,"陈师傅说过,银器活计——"</p><p class="ql-block"> "七分良心,我知道。"左兰打断他,"但良心不能当饭吃。你看看外面那些大品牌,哪个不是流水线生产哦?"</p><p class="ql-block"> 争吵没有结果。第二天,柳虎发现左兰偷偷订购了一批模具。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用的錾刻工具擦得更亮了。</p><p class="ql-block"> 一个月后,柳虎早起时发现作坊里摆着十几个银镯半成品,全都是模具压制的"凤穿牡丹"——他最引以为傲的设计。每个镯子上的花纹一模一样,连叶片的弧度都分毫不差。</p><p class="ql-block"> 柳虎站在那里,感到一阵眩晕。他伸手拿起一个镯子,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想起第一次学习錾刻时的情景——陈师傅握着他的手,一锤一锤地教他如何在银片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纹路。</p><p class="ql-block"> "每一锤都要用心,"陈师傅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银器是有灵性的,它能感受到匠人的心意。"</p><p class="ql-block"> 柳虎放下镯子,转身走向自己的工具箱。他取出最珍爱的那套錾子——那是陈师傅退休时送给他的,每一根都磨得发亮。他轻轻抚摸着錾子上的纹路,突然意识到,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当天晚上,柳虎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留下一封信和那套錾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虎兰银坊"。信上只有一句话:"银器活计,三分手艺,七分良心。"</p><p class="ql-block">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柳虎站在巷口,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曾经充满梦想的小店。橱窗里,新款的银饰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整齐划一得令人心寒。</p><p class="ql-block"> 他知道,从明天开始,左兰会过得很好。"虎兰银坊"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有名,甚至可能成为连锁品牌。但那已经与他无关了。</p><p class="ql-block"> 柳虎转身走进雨夜,手中的布包里,除了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一只未完成的银镯——那是他昨晚偷偷做的,上面的"凤穿牡丹"只錾刻了一半。牡丹盛开,凤凰却永远停在了起飞的前一刻。</p><p class="ql-bloc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