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外科医生！

军歌嘹亮

夏日的午后，阳光慵懒地洒在办公室的窗棂上。一阵极轻、带着迟疑的敲门声响起，像羽毛拂过寂静。我放下手中的钢笔，应了声：“请进。”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个清瘦的身影有些局促地立在门外。
　　“是周教授吗？”年轻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是。”

　　我站起身，目光习惯性地扫向访客，却在瞬间凝固——我的视线无法控制地，牢牢地钉在，他那双手上——或者说，那本应是手的地方。袖管下伸出的，不过是两截光秃秃的残肢，皮肤皱缩，疤痕纵横，像两株被雷劈过的枯树。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混合着职业性的敏锐审视，瞬间攫住了我。
　　

文奇术前

文奇术前

这一天，我和文奇，命运的轨迹第一次交汇。
命运的残酷在他身上烙下了最深的印记。一岁那场无情的火灾，不仅吞噬了他的童年安宁，更残忍地夺走了他的双手十指，将他抛入“残疾人”的冰冷标签中。
最基本的生存技能——穿衣系扣、握勺吃饭，对他而言都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他天真地对我说，他最大的心愿，仅仅用自己的“手”，实实在在地拿起一个苹果，咬上一口。在他心中，那红彤彤的果实，早已超越了水果本身，成为健全与自由的象征。
　　然而，这个被命运折断了翅膀的青年，却从未选择匍匐。三岁，他用那稚嫩的双臂残端，如同笨拙的夹子，艰难地学会了夹住铅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刻下属于自己的符号。
　　十五岁，他用捡拾柴火和卖掉自己含辛茹苦喂养了三年的小羊攒下的两千元，怀揣着几乎要溢出来的兴奋，以为终于能触碰那个梦。然而，父亲的病痛如山崩般压来。没有丝毫犹豫，文奇将全部积蓄塞给父亲治病，也将那个关于“手”的、滚烫的愿望，深深地、无奈地埋进了心底。
　　他甚至天真地幻想，只要拼命攒够钱，就能移植一双“猴子的手”。为了这个渺茫却支撑着他的希望，他背井离乡，来到广州。
　　生活在城市的边缘，他依靠捡拾垃圾、帮人派发煤气票、在片场跑龙套维生。每天奔走不息，常常一天只有一顿果腹的粗食，饱尝世态炎凉与刺骨的白眼。但那双空洞的袖管里，藏着的是一颗从未熄灭、顽强跳动的心。当他终于攒够三千元钱，鼓足勇气推开我办公室门的那一刻，那瘦削的脸庞上，写满了近乎神圣的憧憬和孤注一掷的希望。
　　文奇的叙述平静，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却在我心底掀起了波澜。作为一名外科医生，我深知双手对于人类生存的意义——那是我们感知世界、创造生活、维系尊严最根本的工具。 我无法想象，一个在幼年就失去了这对“天赐工具”的孩子，是如何在这个坚硬而苛刻的世界里挣扎求存、并且始终没有放弃希望的。眼前这位只有二十一岁的年轻人，他做到了。这份坚韧，让我在震惊之余，涌起强烈的敬意与难以推卸的责任感。

文奇术前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最冷静的医生状态。检查必须详尽、评估必须全面：

　　他的右手，五指尽失，严重烧伤后的瘢痕像坚韧而扭曲的藤蔓，将残存的手掌皮肤紧紧向后牵拉，形成可怕的挛缩畸形。按照国际通行的百分制功能评定标准，这只手的功能是刺眼的“0分”。左手情况稍好，但也缺失了两个手指。仅存的拇、中、环指残端短小，同样被狰狞的瘢痕束缚、变形，僵硬得无法屈伸，功能评分也仅仅勉强达到15分。希望并非渺茫：如果采用先进的足趾移植技术为他再造右手主要功能手指，再对左手进行精心的整形和功能重建手术，文奇有望恢复大部分手部功能，实现生活自理，甚至能完成一些简单的工作。这个前景，让我感到一丝振奋。

文奇术前

但横亘在希望之前的，是异常严峻的现实与巨大的矛盾。幼年烧伤的肢体，在漫长的生长发育过程中，骨骼、肌肉、血管、神经早已不是正常的形态和位置，它们像被烈火打乱又随意拼凑的积木，纠缠、扭曲、发育不良。
首先必须进行一系列矫正手术，如同在废墟上清理出地基，为后续重建铺平道路。矫正必然带来巨大的皮肤缺损，需要立即进行皮瓣移植手术覆盖创面。这些艰苦的预备战役完成后数月，才是真正的决战——将从他双足上切取下的三个足趾，带着它们复杂的血管、神经、肌腱，如同最精密的微雕，移植到 右手残端，赋予他“新生”的手指。这仅仅是开始。成功移植后，新生的“手指”和重建的左手，还需要经历漫长而痛苦的康复训练，以及多次的整形、瘢痕松解等手术，才能真正获得功能。

整个治疗过程，复杂、繁琐、冗长，如同攀登一座险峻的未知高峰。而活体组织移植，尤其是多组织复合移植，本就是外科领域里风险金字塔尖上的手术。一旦失败，对文奇而言，将是毁灭性的雪上加霜。更何况，这一系列手术的费用，高昂得令人咋舌。文奇那用血汗和尊严换来的三千元钱，不过是杯水车薪。
　　文奇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光，在听到费用估算时，瞬间黯淡下去，那沉重的失落感几乎有形质，压得的空气都凝滞了。这沉重的现实也压在我的心头。
　　然而，同情心、医生的天职，以及军人骨子里的那份担当与决断在军人出身医院领导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共振。我详细汇报了文奇的境况和手术的可行性及意义，内心带着恳求。
　　令我感动的是，领导们没有过多犹豫。他们看到了文奇的坚韧，也理解这项手术对于重塑一个人生的非凡价值。很快，一个温暖而充满力量的决定传达下来：免除文奇所有的医疗费用！这个消息像春风，迅速在医院内外传开。
　　记者闻讯而来，镜头聚焦在文奇身上，他的故事开始被社会关注。这关注是温暖的阳光，却也带来了无形的重量——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的肩上。我知道，这台手术，只许成功。
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打响了。修复巨大的皮肤缺损，延长那些因瘢痕挛缩而短缩得像生锈琴弦的血管、神经和肌腱……前期长达数月的多次准备性手术，如同一次次艰苦的排雷和清障，为最终的移植扫平障碍。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手术室里，无影灯的光芒冰冷而专注。我带领着六位经验丰富的助手，屏息凝神，开始了这场长达七个小时的精密“嫁接”。显微镜下，细如发丝的血管、神经、肌腱，在镊子和针尖的引导下，一丝不苟地吻合、对接。时间在高度紧张的寂静中流逝。当最后一针缝合完成，当监测仪器确认移植的三个足趾在文奇残损二十年的右手上重新获得了血供，开始显现生命的红润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疲惫同时席卷全身。二十年的等待与渴望，在这一刻，终于迎来了新生的曙光！
　　此后的系列治疗，如同接力，依照我们精心设计的蓝图，稳步而顺利地向前推进。

　　文奇术后第一天

　　国内外80多家报刊媒体对文奇的故事进行了报道和转载。文奇成了励志的典型。许多人来看望他，慰问他。香港的一位企业家和太太领着孩子来到病床前，在教育孩子的同时，爽快告诉文奇出院后需要工作就去找他。我也接受了包括凤凰卫视在内的多家电视台和媒体的采访。某日忽然接到湖南省一位主管宣传工作的领导电话，说看了报道他很感动，文奇是湖南子弟。除了表扬我们之外，问为什么在唯金钱至上的当今社会，我们要免费给文奇做手术？已经记不清我是怎样回答的了。

文奇终于单手拿起了苹果

文奇术后

文奇术后

文奇术后

文奇术后

文奇术后

国内媒体采访

加拿大华人媒体采访

接受凤凰台电视采访

唯有一个画面，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所有问题最直接、最有力的答案。那是在文奇术后恢复期的一天，我匆匆路过他的病房。无意间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向内一瞥——他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稳稳地用他那双经历了千辛万苦才重获部分功能的“新手”，捧着一个红润的苹果。他小心地转动着，然后，无比珍惜地咬了一口。阳光温柔地落在他脸上，映照出一种纯粹的、巨大的满足和幸福，那光芒几乎要溢出来。就在那一瞬间，一股同样滚烫的暖流，带着无与伦比的慰藉和力量，瞬间溢满了我的四肢百骸，冲散了所有疲惫与压力。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医者的感觉！是倾尽全力后，看到生命之花重新绽放的极致欣慰！是跋涉过最艰难险阻，终于亲手将一个破碎的梦想重新托举起来的、无上的荣光与幸福！那个安静吃着苹果的身影，胜过千言万语。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知道，这就是我们穿上白袍的意义。

（写于2017年，修改于2025年8月19日医师节）

获得解放军医疗成果二等奖

获得解放军科技进步二等奖（主答辩人）

获得省科技成果二等奖（主答辩人）

获得省科技进步进步二等奖（主答辩人）

第一军医大学大课

庆祝第八届中国医师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