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云淡风清

母亲年轻时最见不得人说话拖沓。那会儿她在单位上班，说话办事向来是“钉是钉，铆是铆”，跟同事谈工作、和朋友说事，半句废话都没有。要是遇上谁聊天翻来覆去绕圈子，或是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她从不会耐着性子听——要么皱着眉打断：“别絮叨了，说重点”，要么干脆转身就走，连多余的眼神都不会给。

母亲身边来往的朋友，十有八九是男性。那些叔叔伯伯们都是直来直去，三言两语把事说清，转身各自忙各自的事，从没有家长里短的纠缠。母亲常跟我说：“你看，跟他们打交道多痛快，从没啰嗦话。”

外婆在世时，和我们住在一起。母亲从单位回家，外婆总爱拉着母亲说些琐事：外公的事、二舅的事、小舅的事；或是提醒母亲，不要熬夜，工作不要太累，不要吃的太辣，不要太操心，要保重身体。起初母亲还能耐着性子听，可听得多了，就忍不住打断：“妈，这些我都知道，您别一遍遍地说行不行？”

有一回外婆又在念叨，母亲实在没忍住，等外婆话音刚落，就转头跟我小声抱怨：“你看你外婆，一件事能说八遍，听得我脑子都嗡嗡响。”母亲说这话时，眉头皱得紧紧的，语气里满是不耐烦。可转头对外婆时，她又会把语气放软些，只是不再接话，躲开外婆的念叨。

我上小学时，母亲开始频繁跟我讲起“说话”的规矩。她总会反复叮嘱：“到了学校少说话，别跟同学瞎起哄。还有，不管跟谁相处，都不能说人家坏话，同学之间要团结，知道吗？”

起初我总觉得她太严格，小孩子在一起哪有不闲聊的？可她每次都板着脸强调：“话多容易出错，说人坏话落人口实，你要是记不住，以后会吃亏的。”有一次我在学校跟同学吵架，回来跟母亲抱怨同学的不是，她没安慰我，反而先问：“你是不是跟别人说他坏话了？”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她严厉的教育道：“别背后议论他人，你要记进脑子里。”

从那以后，我把母亲的话牢记在心里。在学校听到别人说谁的闲话，会默默走开，不参与、不接话。我谨记母亲的叮嘱，少说话，少惹事。

后来，我到外地上学了、我成人了、我工作了、我做母亲了，这时候母亲依然是老样子，说话干净利索，不拖泥带水，跟“啰嗦”两个字半点不沾边。

但去年开始，我发现母亲的变化。母亲好像变成了她曾经最不喜欢的样子——她开始变得啰嗦，变得爱唠叨。

我下班回家，只要和母亲坐在一起，母亲就会反复说起曾经的往事，念叨对亲戚、对家人的担心，对我的担心，我坐在她身边，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突然愣了一下——这场景，多像当年外婆跟她念叨的样子啊。

还有一次，我因为工作上的事有些烦躁，吃饭的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母亲立马问我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我随口说“没事，就是有点累”，可她却不放心，追着问：“是不是跟同事闹矛盾了？还是领导批评你了？你跟妈说说，别憋在心里。”

我耐着性子解释“真没事，就是工作多了点”，可她还是不罢休：“是不是没睡好觉，身体不舒服？还是工作上有压力？”我看着她一脸担忧的样子，突然说不出话来——曾经那个最讨厌别人啰嗦的人，如今却对着我一遍遍地追问，生怕漏掉什么细节。

有天下午，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陪在她身边。她却没看电视，与我念叨，说起弟弟妹妹的事，说起父亲的事，说起我的事……

这些事她以前也跟我说过，我看着她说话时的样子，忍不住认真打量起她——母亲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眼角的皱纹顺着脸颊往下垂，笑的时候会挤成一道深深的纹路；背不再挺拔，已有些佝偻。我突然想起母亲年轻时的样子，那时候她的头发乌黑，眼神明亮，说话时总带着一股干脆利落的劲儿。

我忽然发现眼前的母亲，像变了一个人。她自己成了那个爱念叨、爱啰嗦的人。

我和母亲说：妈妈，您现在也有些啰嗦了。母亲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有吗？可能是年纪大了。”说完，她又低下头，小声说：“以前总觉得你外婆啰嗦，现在才明白她老人家。”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又酸又疼。原来母亲不是真的变成了她曾经讨厌的样子，而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她开始像当年的外婆一样，把所有的牵挂都藏在了那些反复的念叨里。

现在每次母亲跟我啰嗦的时候，我会静下心来认真地看着她，听她说完每一句话。有时候她会反复说同一件事，我也不会打断她，反而会顺着她的话，跟她一起回忆那些过去的日子。看着她脸上的皱纹在说话时轻轻跳动，看着她眼里的光芒因为我的回应而变得明亮，我心里满是温柔。

我知道，母亲真的老了。她不再是那个做事干净利索、说话直截了当的年轻女人，她开始变得啰嗦，开始变得依赖我。可我也知道，不管她怎么变，她对我的爱从来没有变过。就像我，不管长多大，不管走多远，也依然像小时候那样，依赖着她，依靠着她。

有时候我会想，等我再老一些，会不会也像母亲现在这样，对着自己的孩子反复念叨？会不会也把所有的牵挂，都藏在那些看似“啰嗦”的话语里？我想，大概会吧。因为这份爱，从来都是这样，从外婆传给母亲，再从母亲传给我，一代又一代，藏在那些看似平常的念叨里，从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