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开学的日子在日历上越翻越薄,我攥紧假期的尾巴,带着儿子往敦煌、嘉峪关、张掖去——更确切地说,是往我魂牵梦萦的第二故乡去。这场说走就走的自驾,日均五百公里的路程里,车轮碾过戈壁的粗砺,方向盘每一次转动,都像在叩击记忆的门扉。心里的期待早化作祁连山顶的雪水,顺着河西走廊一路奔涌,那些在传说里听熟了的景致是磁石,而藏在行程尽头的临泽军营,才是我深埋心底的指南针。旅途的疲惫早被风卷着散了,只剩下迫切——想让儿子看看,那片曾锻造我青春的土地,究竟长啥模样。</p><p class="ql-block"> 第一天从定西直奔酒泉,当天跑了八百多公里,下午五点四十分左右抵达。热情的战友早已在酒泉宾馆等候,邀上我和妻子、儿子一同吃饭叙旧。从前因公也常来酒泉,可每次都行程匆忙,压根没机会和战友好好聊聊,回忆那些一同走过的岁月。</p><p class="ql-block"> 当晚,在两位战友和他们的爱人陪同下,我们踏着月光重游酒泉公园与钟鼓楼。酒泉公园早已更名为西汉酒泉胜迹,现为国家4A级景区,也是河西地区唯一保存完整的汉代园林。园内的核心景致依旧——相传西汉骠骑将军霍去病西征匈奴大获全胜后,将汉武帝赏赐的御酒倒入泉中与将士共饮,“酒泉”之名便由此而来。清代左宗棠屯兵酒泉时,在此挖湖、造山、植树;后经历代整修扩建,1942 年被国民政府命名为泉湖公园,1956 年更名为酒泉公园,如今定名为西汉酒泉胜迹。月光漫过园中的亭台草木,每一处景致都像在低诉过往,让人沉醉。</p><p class="ql-block"> 我想找找三十多年前给妻子拍过照的那棵左公柳,沿湖转了一圈,岸边的柳树棵棵相似,却终究没能确定。身旁的妻子问:“我在这里照过相吗?” 我不假思索地答:“当然,那张照片至今还在你的相册里呢。”1994年至1996年,我在酒泉原坦克 12 师宣传科任报道员,妻子来队时,我常带她来公园散步,那时拍了不少照片。一百五十年的左公柳静静见证着沧桑巨变,如今园内还新增了几座历史人物雕塑,与“西汉酒泉胜迹”的园名愈发贴切。</p><p class="ql-block"> 与我们追寻当年流逝的岁月不同,儿子对始建于东晋永和年间的钟鼓楼情有独钟。他绕着钟鼓楼四边转了又转,时而蹲在青石板上仰拍飞檐,时而退到街角取景楼体全貌,手指在相机快门上轻快跳跃——镜头里,砖雕的斗拱、斑驳的匾额、檐角悬着的铜铃都被一一框住。有风吹过,他赶紧屏住呼吸,等着晃动的铃铛稳住,好拍下“西达伊吾”匾额上那道百年风雨刻出的裂痕。在他看来,这带着时光体温的细节,才是真正的历史。</p><p class="ql-block"> 现存的钟鼓楼为清代光绪年间(1875 年—1908年)重修后的形制,坐落于酒泉城中心,是河西走廊地区保存较完好的古代楼阁建筑之一。它不仅是酒泉历史变迁的见证,更承载着当地的民俗文化记忆,如今已成为酒泉市区的重要文化地标。</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早上七点四十分,我们从酒泉出发继续西行,下午两点半抵达敦煌。入住距离鸣沙山1.2公里的民宿稍作休整后,五点进入鸣沙山月牙泉景区。这里人山人海,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操着各异的口音,却怀着同样的热忱——顶着高温骑骆驼、爬沙山、乘直升机、坐滑翔伞,只为好好看看属于世界的敦煌。 11 岁的儿子和他妈妈第一次骑上被称为“沙漠之舟”的骆驼,感受在驼铃声中漫游鸣沙山的惬意。</p><p class="ql-block"> 可以说,鸣沙山是世界上为数不多在旅游旺季投入约2400 峰骆驼,从早到晚承载着游客体验大漠风情的旅游景点之一。随后,儿子一头扎进细沙里,乐此不疲地打滚戏耍,直到晚上8点50分音乐会开场才停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鸣沙山月牙泉景区的 “万人星空演唱会” 早已成了游客必打卡的项目。夜幕降临,游客聚集在小泉湾广场和沙山上,挥舞着五星红旗,伴着音乐节拍双手摇动荧光棒,整座沙山仿佛成了闪耀的星河,欢快的歌声响彻景区夜空。</p><p class="ql-block"> 儿子和五万多名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一同在鸣沙山放声高歌,挤在人群里,儿子脸蛋被晚风刮得红扑扑的。前奏刚起,他就跟着旁边的妈妈举起荧光棒,唱到高潮处,索性扯着嗓子蹦跳起来。</p><p class="ql-block"> 8月15日,是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日子。当主持人站在舞台中央,声音透过音响传遍沙丘:“让我们永远铭记这一天,国人当自强!现在,让我们共同唱响《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话音刚落,旋律如潮水般漫过沙山。瞬时,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像一片红色的浪涛在夜色里翻涌。唱到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时,几个年轻小伙传递着国旗,现场来自五湖四海的游人吼出的调子带着沙粒般的粗粝,却字字砸在人心上。</p><p class="ql-block"> 儿子被这股热流所感染,荧光棒早被他攥得变了形,小小的身子随着人群起伏。唱到“我们战胜了多少苦难”时,他突然踮起脚,稚嫩的嗓音冲破喧嚣,将对祖国的热爱全倾注在歌声里。不同的口音在旋律里沸腾:南腔北调交织着,却都在“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这句里拧成一股热流,烫得人眼眶发潮。歌声撞在沙丘上弹回来,与夜空中无人机组成的春风吹度玉门关、反弹琵琶图案交相辉映,连月牙泉的水波都跟着轻轻震颤。</p><p class="ql-block"> 直到十一点多,最后一个音符落进沙里,儿子才被我拽着往回走,满身还沾着沙粒。许是太过兴奋,我们竟迷了路,原本 1.2 公里的步行路程,三个人硬生生绕了近4公里。此时虽已近凌晨,儿子却毫无倦意,依旧精神抖擞,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直到回到驻地才松了劲。</p><p class="ql-block"> 深夜十二点多,把身上的细沙一点点搓进地漏,躺到床上时,耳朵里似乎还嗡嗡响着——是沙山上翻涌的合唱,是荧光棒碰撞的轻响,还有儿子那句声情并茂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唱词。</p><p class="ql-block"> 第三天,我把儿子从梦中叫醒,继续赶往将近四百公里外的嘉峪关。这座明长城最西端的关口,始建于明洪武五年(1372 年),历经明成化、弘治、正德、嘉靖等朝不断修筑完善,用了 168 年才成为完备的防御要塞。它由内城、外城、罗城、瓮城、城壕和南北两翼长城组成,全长约 60 千米,形成了 “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百里一城” 的防御体系。</p><p class="ql-block"> 在这里,儿子仿佛有了“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底气,凭着一路看来的零星知识,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起了修建长城时“一块砖” 的故事。他在嘉峪关的城楼上边走边看,时不时停下脚步伸手摸摸城墙的青砖,指尖捻着砖面的斑驳纹路,又凑到眼前仔细打量砖缝里嵌着的细沙与青苔,嘴里念念有词地分辨:“这块颜色深,边缘都磨圆了,该是古时候的吧?”瞧见地面上棱角分明的砖,又皱着眉嘀咕:“这个看着太新,应该是后来修补的。”走到垛口处,探着身子往关外的戈壁望半晌,仿佛想从风中听出些远古的回响。</p><p class="ql-block"> 在嘉峪关的建造传说里,“一块砖”的故事广为流传。相传明朝修建嘉峪关时,负责工程的官员对工匠十分苛刻,要求精确计算用料,若是多一块或少一块砖,都要治罪。工匠头目易开占凭借高超的技艺,精准算出了整个关城所需的砖块数量。可工程竣工后,却唯独多出了一块砖,被放在了西瓮城“会极门”门楼的檐台上。官员问责时,易开占解释说这砖是“定城砖”,要是移动了,关城就会坍塌。官员虽心存疑虑,却因忌惮这传说,不敢妄动。这“一块砖”不仅体现了古代工匠精准的计算能力,也给嘉峪关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成了后人津津乐道的历史趣谈,如今仍吸引着游客探寻其背后的智慧与传奇。</p><p class="ql-block"> 我儿子对历史向来很感兴趣,一直梦想着能亲眼看看这天下雄关——嘉峪关。这个假期,他的梦想终于成真了。21 年前,我的女儿曾跟随我和妻子参观过嘉峪关,那时她只有8岁。相比从前,这里建得更具时代感:到达游客中心有专用观光车接送,关城外新增了水系和绿植。老景点换了新颜,引得游人流连忘返。</p><p class="ql-block"> 知子莫如父,我知道儿子此行的最大兴趣点在玩,于是领他直奔方特。从下午 5 点多进入景区,一直玩到晚上 9 点才意犹未尽地走出游乐场。离开停车场时,我通过后视镜看到,儿子的眼神中满是依依不舍,目光还牢牢锁着远处游乐场亮如白昼的灯光,小嘴角微微抿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车窗上画着圈,仿佛还在回味刚才过山车俯冲时的尖叫,重温着海螺湾里惊心动魄的海底战斗场景,连呼吸里都带着几分不情愿的怅然。</p><p class="ql-block"> 第四天,我们比前三天起得晚了些。原本打算七点从嘉峪关返程,可实在经不住身体的疲倦,多睡了会儿,八点起床吃完早餐,上了高速开始返程。途经张掖临泽县时,我果断从临泽下了高速,约了在这里工作的战友岳转来,一起去老部队看看。或许是上了年纪,总容易勾起对往事的回忆,我曾多次梦回老部队。这次在妻子和儿子的陪同下,终于来到了心心念念的第二故乡——临泽县新华庄原坦克四十六团旧址。</p><p class="ql-block"> 熟悉的营区早已变了模样,我生活了八年的一营区营房没了踪迹,只有一座水塔还孤零零地矗立在戈壁沙滩上,像位沉默的老者,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四十年前,我就在这里学习、训练,把青春的印记深深烙进这片土地。1985年10月刚入伍到酒泉,1986年3月新兵集训完去武威坦克教练团参加射手培训,当年10月份回到原部队时,我们的军营已经从酒泉市移防到了临泽县新华庄,直到1994年我离开,在这儿的八年,是我人生中最难忘怀的岁月。</p><p class="ql-block"> 不到十八岁的年纪,我告别家乡的亲人,背着行囊来到祁连山脚下的军营。那份思乡之情,像戈壁上的野草,在心底疯长,个中滋味可想而知。</p><p class="ql-block"> 尤其是晚上轮到站岗时,那座只能容下一个人的圆形岗亭,没有门,只有两个毫无遮挡的窗口。夜深人静时遇上风沙,穿再厚的皮大衣也挡不住刺骨的寒意,冷得人止不住打哆嗦。戈壁滩上常结着层薄霜,踩上去滑溜溜的,得时时提着劲儿才不至于摔倒。风裹着沙粒抽打在岗亭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让我这个最怕走夜路的农村娃心里直发毛。我攥着枪杆来回踱步,靴底蹭过沙地的声音,成了这空旷天地里唯一的慰藉。</p><p class="ql-block"> 岗亭正对着兰新铁路线,每当冒着蒸汽的火车呼啸而过,橘红色的灯光便是我唯一的希望。望着那团渐渐远去的白雾,心里总翻涌着同一个念头:啥时候才能坐上火车回趟家?</p><p class="ql-block"> 可这个愿望直到入伍第四年才得以实现。那时总觉得,自己是个农村兵,家乡又格外贫困,唯有先把军事本领学好、练扎实了,才能盼着有朝一日凭着本事跳出农门。</p><p class="ql-block"> 1990 年,我有幸参加兰州军区组织的特级考核,取得了坦克特级射手资格。服役 6 年后,我成为一名志愿兵。</p><p class="ql-block"> 虽然这里早已换了人间,好在团部的老样子大体还在,心里便踏实了些。说明来意,留守的士兵爽快答应了,我们才得以走进营区。儿子眼睛一亮,几步就蹿到训练器械区,直奔那座独木桥,摇摇晃晃地走完全程,然后跳了下来。看着他这副模样,我不禁感叹: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要完成各种训练任务确实不容易。</p><p class="ql-block"> 战友岳转来陪着我们在营区里慢慢走着,每一步都像踩在回忆的碎片上。岳转来比我入伍晚几年,同样来自定西。凭着勤劳踏实,他从一名坦克特级驾驶员提干,一路干到团装备处副处长。他指着一片空地说:“这里原是咱们一营的营房,早拆了。那处是从前团长和政委的办公室。战士宿舍也变了样,十来个人挤的统铺换成了高低床,冬日里的火炉,也被安全卫生的暖气取代了。”</p><p class="ql-block"> 我静静听着,那些画面在眼前次第铺展,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儿子在一旁睁着好奇的眼睛,追着问这问那,我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给他讲过去的故事:讲那些年训练场上蒸腾的热血,讲月光下哨所里流淌的青春。</p><p class="ql-block"> 正午,戈壁沙滩热浪滚滚。我们站在营区内一块印有“从这里走向战场”的坦克巨幅宣传画前,拍了一张合影。耳边好似响起训练时的口号声和坦克奔驰在沙漠上的轰鸣声,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老部队的模样变了,但那份深埋心底的情感从未改变。就像嘉峪关的那块“定城砖”,看似平凡,却承载着沉甸甸的意义,这老部队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也承载着我们这代军人的青春与记忆,永远镌刻在生命里。</p><p class="ql-block"> 踏上返程的路,儿子趴在车窗上,若有所思地望着渐渐远去的老部队,轻声问:“爸爸,我捡了几块沙滩上的石子,可以带回去吧?”</p><p class="ql-block"> 我笑着答应,心里清楚,这次旅程不仅圆了儿子看嘉峪关的梦,也圆了我重回老部队的梦。有些记忆或许会随时间模糊,但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情感,就像戈壁上的胡杨,永远坚韧地生长着,成为生命中最珍贵的养分。</p> <p class="ql-block">1995年在当时的酒泉公园给妻子拍摄的照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