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那个夏夜,父亲放下茶杯时,杯底与木桌碰撞的轻响,至今仍在我耳边震颤。 他郑重地对我们兄妹说,"你们也不小了,这件事应该让你们知道。"</p><p class="ql-block"> 他说,曾经两次和死神擦肩而过。有一次飞行中突然遇到狂风和气流,飞机就像一片小树叶,被狂风裹挟着以最快的速度向一座雪山山峰撞去,眼看着峭壁瞬间冲到了眼前,他们吓得头皮发炸双眼暴突,拼死命拉操纵杆,满载抗日物资的飞机咆哮嘶吼着终于升高,逃过了这一劫。 </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次,那天怎么就发起高烧来了?42度多,浑身滚烫视力模糊,头晕眼花走路踉跄,怎么能够值班去飞行呢?本来,父亲他们是绝不能请假的,因每一次飞行都有可能是此生的最后一次绝飞,谁该来代替你呢?但是一位年轻的美国飞行报务员站了出来,代替父亲值班。也就是在那天傍晚传来噩耗,那架满载抗日物资的C-47运输机失事,在茫茫雪山中消失,后来知道,三位美国飞行员全部遇难……</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是美国飞行员?你为什么和美国人一起飞行?在哪儿飞?那是什么地方?”小学三年级的我不甘心地问。只见父亲的瞳孔在灯下收缩,仿佛又看见那堵扑面而来的冰墙,他什么都不说了。更痛的记忆藏在他的沉默里——那个替他踏上死亡航班的美国青年,连名字都成了不能言说的禁忌。在"打倒美帝"的红色浪潮里,这段往事被深深埋进冰川。</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1937-1942年,日本侵略者的炮火烧碎了山河。随着香港、印度支那、苏联和滇缅公路四条国际补给线相继被日军切断,中华民族命悬一线。1942年5月中缅战区的美军司令史迪威发给美国陆军部的电报说:"蒋告诉我,如果三个月内不能重新打通缅甸补给线,中国将被迫退出战争。"</p><p class="ql-block"> 罗斯福总统誓言开辟新通道:"我们必须帮助中国进行现在的卓越抗战和以后必然来到的反攻,因为这是打败日本的一个重要因素。”</p><p class="ql-block"> 在哪里还能开辟新通道?</p><p class="ql-block"> "只能飞越喜马拉雅!" </p><p class="ql-block"> 当这个疯狂的建议被宋子文和中国航空公司总经理邦德提出时,美国将军们摔了咖啡杯:"你们是要用运输机去撞珠穆朗玛峰吗?" </p><p class="ql-block"> 但大家都知道,如果战略援助再运不进来,奄奄一息的中华民族就会陷入绝境。</p><p class="ql-block"> 这条被称作"驼峰航线"的空中走廊,平均海拔4500-7000米,是当时世界上最危险的航线,是上帝的弃地。美军称其为"军官的墓地","寡妇航线"。飞行员要面对零下40℃的极寒、5米厚的浓雾、未经测绘的冰川和每分钟700米的狂暴气流。C-47运输机只能在陈旧地图和简陋罗盘指引下盲飞,就连准确的天气预报也无法获得。</p><p class="ql-block"> 1941年11月,在日寇全面封锁下,喜马拉雅山几亿年的沉寂被隆隆的轰鸣声打碎。</p><p class="ql-block"> 世界航空史上最艰难、最凶险、也是最昂贵的空运——耗费6吨汽油才能运送1吨汽油的驼峰航线艰难地诞生了。</p><p class="ql-block"> 飞越驼峰对于飞行人员而言是近乎自杀式的航程。</p><p class="ql-block"> 1943年的一个夜晚,30架盘旋在浓雾中的飞机仅18架幸存。 7架着陆时坠毁,5架无法降落在空中耗尽燃料被放弃。</p><p class="ql-block"> 一滴汽油一滴血!这是那个时期毫不夸张的口号。</p><p class="ql-block"> 由于失事的飞机太多,在航道的山谷中散落着很多坠机碎片。天气晴朗时,在阳光照射下,这些碎片在闪闪发光,竟然成为了后续飞行员的恐怖导航参照!他们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呼啸前进。</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三年来,中美两国牺牲了1600多名飞行员,损失了609架飞机,平均两天就损失一架飞机。但他们完成了8万架次飞行,运送了70万吨前线急缺的抗日物资和3.3万官兵。</p><p class="ql-block"> 直到现在,还有1500多名中美飞行员长眠在喜马拉雅峡谷中,无法找到他们的遗体。</p> <p class="ql-block"> 父亲始终没说的名字,或许就在那1500具未寻回的遗骸中。他们躺在冰川里,依然保持着紧握操纵杆的姿势,像一尊尊飞翔的雕塑。我想,替父亲值班的这位青年一定有着湛蓝的眼睛,金色的头发,或许口袋里还揣着未婚妻的照片,上面印留着他的吻痕。</p><p class="ql-block"> 他也是我的父亲。如果有机会去喜马拉雅,我会在冰川前长跪不起。祈祷他们的来生平安幸福, 祈祷世界和平,再不要有战争。</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2017年,我担任导演和撰稿的电视纪录片《悲壮的驼峰空运》在香港进行首映。参加首映式的有很多是驼峰空运飞行人员的二代。</p> <p class="ql-block">我在首映会上发言,热泪盈眶。</p> <p class="ql-block"> 这是我的发言稿片段:</p><p class="ql-block"> ″在参与这个工作之前,我一直无法把自己的父亲还有我们的父亲,和英雄划等号,我爸爸是那么的平常普通,除了对工作近乎苛刻的认真负责,就是对生活和老妈的爱。 每周从首都机场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住妈妈温情地亲吻,而且并不避讳孩子们。这么浪漫的老爸,还有从小就熟悉的那么多叔叔伯伯等,都是英俊潇洒的绅士,大玩家,我们的妈妈们都是风华绝代的淑女,他们怎么会是叱咤沙场的英雄?</p><p class="ql-block"> 后来开始对视频进行撰稿,才真正深入了进去,一年多来,穿越时空回到血雨腥风的二战时期,每日徘徊在这场人类大荣大辱的浩劫中。</p><p class="ql-block"> 我进一步了解了我们的爸爸们,在这场战争中怎样奇迹般地从大男孩蜕变为勇士,体悟着他们温暖热烈悲怆的心路历程。看到他们用自己的弱弱的肩膀担起了民族的危亡,看到他们生命的血泪闪烁在喜马拉雅,如此,爸爸军团在我心中逐渐清晰、高大、伟岸。我终于明白了,原来英雄不是口号更不是符号,就是我们最亲爱的爸爸。十年浩劫中他们备受摧残侮辱,但对这片热土爱心不变。</p><p class="ql-block"> 我是个女儿家,反战反杀戮,以前最不愿意看的就是战争片,也不愿意面对抗战时期中国的受屈辱历史。但此时必须逼着自己去了解,随着大量的阅读和深入的了解,知道了二战时期中日有二十二次血雨腥风的大会战,淞沪会战、太原会战、武汉会战、南京保卫战等等,国军将士阵亡了322万之多!但是在影视作品中,除了血战台儿庄,到现在还没有看到表现国军抗日的影视大作品出现,而我们父辈的事迹被尘封了七十年!</p><p class="ql-block"> 所以,我越发地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千斤万斤重!我的一位同事说:“这样的二战内容,如果在西方早就不知出了多少作品给予讴歌了!你们这部作品其实是一个重大题材的领衔之作和创作渊源!”</p><p class="ql-block"> 也许,我们怀念父辈的时候,只能写一些自己小小的家事。但正是父辈的命运和后来的结局,才是时代真实的血脉。那些能写的和不能写的,与时代的大背景融合起来,就是真实的中国近代史,现代史。</p><p class="ql-block"> 还原历史真相,揭露日本侵略者的残暴罪行,让真正的英雄永垂青史,就成了我,还有我们二代们当仁不让的责任。″</p><p class="ql-block"> 在整理父辈的飞行日志时,我的手指曾多次在键盘上停滞——那些记录日军扫射跳伞飞行员的文字,那些记载战友在冰峰上冻成雕塑的照片,让我的血液至今都会凝固。这种刻骨铭心的痛,是任何岁月都无法冲淡的伤痕。</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1997年,电视台给我下达了一个任务,去采访一个在帮助中国植树治沙的日本鬼子远山正瑛,他是日本的治沙英雄,国际治沙专家。</p><p class="ql-block"> 接受这个任务时,手中的采访本突然变得异常沉重。我似乎看到了驼峰航线的坠机残骸、重庆大轰炸的焦土、3500万同胞的累累白骨,刺刀砍下孩子头颅血液喷射的瞬间——那些亡灵的质问在黑暗中回荡:你要为敌人歌功颂德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火车停在包头站时,我的指甲已经掐进了掌心。窗外掠过的防护林带在夕阳中投下细长的阴影,恍若无数未愈的伤痕。我面临着这样的矛盾:不可愈合的历史创伤与人类环境保护事业的碰撞,它们在一起拧巴打架。作为抗日战士的后代,我该从什么角度来拍摄这位日本人?</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临行前查阅资料时,一个关键信息震撼了我:远山正瑛能在恩格贝创造奇迹,全因一位中国伯乐的坚持——他叫王明海。</p><p class="ql-block"> 时间回溯到1989年。时任鄂尔多斯羊绒集团副总裁的王明海带队考察恩格贝,原计划在此建立绒山羊繁殖基地。但眼前景象令人绝望:黄沙漫天,寸草不生。集团投入600万巨资治沙(相当于如今近亿元),却如泥牛入海。当总部决定撤离时,王明海却像被沙漠施了咒——他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可能。</p><p class="ql-block"> 这个倔强的内蒙汉子做出了惊人决定:辞去副总裁职务,独自背负150万元债务(约合现今2500万元),与政府签下30万亩沙漠的治理合约。在所有人都认为他疯了的时候,他却要让这片苍老的沙漠,重新焕发少女的光彩。</p><p class="ql-block"> 让这片吞噬一切的荒漠产生2500万价值?这简直是要向死神讨债。</p> <p class="ql-block">王明海</p> <p class="ql-block"> 展开恩格贝的气象档案,每一个数据都在诉说这片土地的绝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里的时间被极端气温切割——夏季正午,沙粒会烫熟鸡蛋(地表62℃);冬季深夜,呼出的水汽瞬间凝成冰晶(-32℃)。全年降水量还不够浸透一件衬衫(250mm),其中大半都随着暴雨匆匆逃走,剩下的刚落地就被饥渴的空气吞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风是这里永恒的暴君。它时而轻佻地卷起沙砾(5米/秒),时而狂暴地撕扯帐篷(28米/秒)。每年有50多天,它裹挟着整个沙漠移动,黄沙军团以每天3厘米的速度(年推进5-10米)向600公里外的北京逼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而土壤,不过是磨碎的岩石。有机质只有0.3%,碱性比肥皂水还强(pH9.0)。中国科学院专家曾苦笑着计算:在这里种活一棵梭梭,相当于在北京城培育一片森林。</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当王明海团队正以愚公移山之势改造着这片荒漠——推平沙丘、筑坝拦洪,硬是在黄沙中劈出碧波荡漾的水库,又在洪水冲刷出的沟壑间淤出海绵田时,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年春天,内蒙古自治区政府主席布赫将一位特殊的客人引荐到恩格贝。远山正瑛,这位在日本将24万公顷沙丘变良田的"治沙魔术师",本只是来进行例行考察。但当他看到王明海团队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的身影,听到"让沙漠变绿洲,让绿洲养百姓"的治沙理念时,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与其他考察点只提供试验田不同,王明海张开双臂对远山说:"这30万亩沙漠,就是您的画布。"这句承诺,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远山尘封多年的心结。他曾在日本创造的治沙奇迹,终于在中国这片更需要绿色的土地上找到了归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两位志同道合的治沙人,一个带着东方的智慧,一个携着海外的经验,在恩格贝的沙丘上紧紧握手。远山抚摸着沙地里刚冒头的梭梭苗,心中暗想:"我的余生,就交给这里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王明海和远山正瑛</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五</span></p><p class="ql-block"> 从包头下了火车,来接我们的是一位精神抖擞的小伙子王喜太。恩格贝的烈日把他的皮肤晒得黑黝黝的。我说,很想今天就能采访到远山正瑛,小王无奈地摇了摇头:"要找到远山正瑛可不容易。老爷子每天天不亮就下地,谁也不知道他今天在哪块沙地干活,每天他在外面要干将近10个小时的活。"</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span><span style="color: rgb(1, 1, 1);">小王还说,这位固执的老人不爱接受采访,你问你的,我干我的,有时候记者问多了,他还会发火。</span></p><p class="ql-block"> 我可不想让他发火,必须了解到他内心的一些真实感受。我拟着腹稿,先问什么,后问什么……</p><p class="ql-block"> 小王带我们来到了远山的住所。"他就住在这儿。你们看,没人吧。"</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间十几平米的旧砖房,木门关着,只能透过玻璃窗看一下屋里的陈设。屋内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套磨得发亮的桌椅和一个旧衣柜。墙角整齐地码放着劳动工具,门口堆着的铁锹和箩筐沾着沙土。</p><p class="ql-block"> 这哪里像是一位国际治沙专家的居所?分明就是当地最普通的老农之家。阳光透过窗棂,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细碎的光影,照见桌上那本翻开的笔记本——密密麻麻写着什么。也许是苗木生长的记录?还是把中国的生态状况向日本汇报的间谍数据?</p><p class="ql-block"> 他是否曾扛过枪?这个问题如鲠在喉。1937年卢沟桥事变时,远山28岁,正值日本全民征兵的高峰期。如果他真的曾是侵华日军的一员,那么此刻我脚下这片沙地,是否也曾被他的军靴践踏? </p><p class="ql-block"> 小王回答:"远山先生1935年就来中国留学了,研究的是农耕文化。战争爆发后,他被迫中断研究回国。" 这与我查到的资料吻合——作为京都大学的农学生,他更可能以学者而非士兵的身份见证那场战争。</p><p class="ql-block"> 心中的石头落了地。</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王喜太</p> <p class="ql-block">王喜太和远山正瑛</p> <p class="ql-block"> 望着远处无垠的沙海,我突然意识到一个惊人的事实:"等等,你是说远山先生1991年来到这里时已经84岁了?现在都90岁了还在每天干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王点点头:"六年了,雷打不动,每天将近十个小时。"他指了指远处起伏的沙丘,"这会儿不知道在哪块地里呢,我们得去碰碰运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下意识地又从窗外看了看老人的房间,一个问题萦绕心头:这位90岁的老人是什么身子骨?铁打的吗?</p> <p class="ql-block"> 想到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这些治沙资金,是政府拨款还是王总自筹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王的回答让我心头一震:"最初政府没有参与,全靠王总团队自力更生。远山先生一来,就被王总聘为总指导。"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老先生把老家的房产都变卖了,全部投到了这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位耄耋老人,竟斩断了自己的所有退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但这笔钱仍是杯水车薪。于是,一个令人动容的画面在日本NHK电视台播出:白发苍苍的远山站在演播室里,用颤抖却坚定的声音向国民诉说:"中国对日本有三大恩:鉴真东渡传佛法,战后放弃战争赔款,抚养日本遗孤......"他深深鞠躬,"我在这里种树,是在替日本还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人继续呼吁:"如果每个日本人每周少吃一顿午餐,一年省下的钱就能在恩格贝种活一棵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远山的赤诚之言,在日本掀起了一场"绿色赎罪"的热潮。无数普通民众省下饭钱,汇成治沙基金;十几个民间组织自发组建"绿色使团",跨海而来。他们带走了一身身黄沙,留下了一片片新绿。</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远山正瑛在日本NHK电视台呼吁民众为中国的植树治沙事业捐款</p> <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 在恩格贝的第三天,我们依然没能找到远山正瑛,却意外邂逅了一支来自日本的义务植树团队。</p><p class="ql-block"> 清晨的薄雾中,这支队伍已经整装待发。他们中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更有带着孩子一同前来的几个家庭。孩子有十几岁的,最小的大约只有七、八岁。他们欢快的笑声在院子里回荡,为这片荒漠带来了难得的生机。</p><p class="ql-block"> 天刚破晓,这支队伍就扛着白杨树苗,推着水车,带着工具向沙漠深处进发。</p><p class="ql-block"> 他们严格按照远山规定的标准挖坑:深度80厘米,宽度60-80厘米。种下树苗后,每棵都要浇足六桶水。看着他们跪在沙地上奋力挖掘的样子,我的心情异常复杂。这难道不是大和民族对中华民族的赎罪吗……</p><p class="ql-block"> 中午食堂来送饭,送来的是非常简单的白米饭和一包包咖喱汁。他们只吃咖喱汁拌饭,再喝点水。</p><p class="ql-block"> 这些年轻人是否真正了解那段历史?我无从得知。但此刻,他们确实在用尽全力,将一棵棵希望的树苗栽种在这片干涸的土地上。我没见到一个日本人偷懒耍滑,他们几乎都在跑着扛树苗,浇水,跪着挖坑,连话都不说。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在阳光下闪闪发亮。</p><p class="ql-block"> 望着他们的身影,我的思绪渐渐清晰。仇恨的荒漠终将吞噬一切,而生命的绿洲才能孕育未来。 </p><p class="ql-block"> 正如日本学者山田正美所言:"战争罪责不应由每个日本人背负,但和平的使命却值得每个有良知的人承担。"远山正瑛和他的团队,正用铁锹和汗水在这片曾经饱受战火摧残的土地上,书写着超越仇恨的答案。</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七</p><p class="ql-block"> 第四天清晨,刚吃完早饭,小王和翻译气喘吁吁的跑来告诉我们,远山正瑛就在不远的育苗温室里干活呢,快去!</p><p class="ql-block"> 太好了!这是我到恩格贝第一次高兴地笑出来。</p><p class="ql-block"> 他蹲在地上。像所有的中国老农民那样,膝盖可以弯曲到最深的角度。我没有他的蹲功,只能勉强蹲着。刚想问候他一下,他却直截了当地笑着说:"我最近干了一件大事,非常高兴。″</p><p class="ql-block"> ″是吗?什么大事?告诉我可以吗?″</p><p class="ql-block"> "我找到育苗的好东西了!日本有很多小孩子扔掉的一次性纸杯,那些杯子用来育苗太合适了!"</p><p class="ql-block"> 我赶紧接他的话茬:"您的这个创意可真好。一次性纸杯可以保水,保住小苗的湿度,纸杯埋到土里还可以自然降解,给土壤增加一点肥力。″</p><p class="ql-block"> 远山扭过头,浑浊的眼睛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好像奇怪我怎么有这些知识。幸亏我做了多年环境保护栏目,在这方面可以没有障碍地和他交流。我感觉他对我的距离感一下子就拉近,开始信任我了。</p><p class="ql-block"> 他接着说:"我回到日本去宣传,让孩子们把扔掉的纸杯都收集起来运到这里,已经运来几万个了!"</p><p class="ql-block"> 在1997年,中国还没有一次性纸杯。不得不说,远山的这个创意真是好,真正的智慧,就藏在这种返璞归真的创造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远山正瑛与作者在温室大棚里</p> <p class="ql-block"> 温室旁那间狭小的工具房里,各式农具杂乱地堆叠着,几乎无处下脚。远山先生却轻车熟路地穿过这些老伙计,在角落里搬出两个小木凳。我们就这样,在一片铁锹锄头的包围中,开始了一场触及灵魂的对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带着赎罪的心来的。"老人对着摄像师何健的镜头,一字一顿地用生硬的中文重复着这句话,每个音节都像钉子般沉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告诉我,在中国治沙是他毕生的梦想。那些在日本积累的治沙经验,他渴望能在这片更需要绿意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在老人眼中,每一株幼苗都是和平的使者,而恩格贝,就是他赎罪的圣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沉默良久,他忽然低下头,声音哽咽:"我的兄长...曾是侵华日军...就死在这里..."他紧紧攥住自己的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角落里堆着日本孩子们收集的纸杯。老人随手拿起一个,粗糙的拇指轻轻摩挲杯壁,眼神温柔得仿佛在抚摸孙儿的脸蛋儿。阳光从门缝溜进来,在那双沾满沙土的手上跳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突然想起克里希纳穆提的话:"真正的热爱里,从不掺杂野心。"眼前这位老人,不正是最好的诠释吗?他不要名利,不求回报,只是单纯地、执着地爱着这片土地,爱着这份救赎。</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成为垃圾的一次性纸杯</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作为日本国宝级生态学家,远山正瑛本可安享晚年。他在北海道创造的治沙奇迹,让日本成为全球首个消灭沙漠的国家。东京大学为他设立的实验室里,陈列着17项国际生态奖项,他的养老金足够支撑三代人衣食无忧。</p><p class="ql-block"> 最终,84岁的他带着两大箱专业书籍、三套工作服和一台老式经纬仪,在恩格贝的沙地上划下第一条基线,开始了长达15年的坚守,直至生命最后一刻。</p><p class="ql-block"> 他在日记中写道:"日本人在狭小岛屿创造奇迹,中国人同样能在荒漠创造绿洲。恩格贝就像放大版的鸟取沙丘(日本著名沙地),但这里能孕育更具普世价值的治沙范式。"</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三十载春秋更迭,恩格贝完成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绿色革命: </p><p class="ql-block"> *荒漠重生</p><p class="ql-block"> 曾经只能养活5%植被的"死亡之海",如今75%的土地披上绿装。 </p><p class="ql-block"> 30万亩流动的"沙魔"被牢牢锁住,化作生机盎然的绿洲。 </p><p class="ql-block"> 肆虐的沙尘暴从每年50次锐减至5次,286种动植物在这里安家落户。 </p><p class="ql-block"> *沙里淘金</p><p class="ql-block"> 3万亩生态农场每年捧出2万吨瓜果蔬菜,甘甜多汁。 </p><p class="ql-block"> 肉苁蓉等沙生药材年创收5000万元,让沙地变"聚宝盆" 。</p><p class="ql-block"> 15万游客年年来此,只为见证这场"沙漠变江南"的奇迹。 </p><p class="ql-block"> *世界课堂</p><p class="ql-block"> 联合国的治沙教材里,恩格贝是最生动的案例。 </p><p class="ql-block"> 20多个国家的专家带着惊叹而来,载着希望而归。 </p><p class="ql-block"> ″全球生态恢复典范"的奖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鸟瞰恩格贝</p> <p class="ql-block">5月份的恩格贝</p> <p class="ql-block"> 八</p><p class="ql-block"> 1997年6月5日世界环境日,由我担任导演并主持的大型环保特别节目《梦通恩格贝》在北京电视台黄金时段播出。节目邀请了中日治沙代表人物——90岁的远山正瑛先生与恩格贝治沙带头人王明海先生同台对话,这是两位"沙漠愚公"首次在电视媒体深度对谈。 </p><p class="ql-block">节目播出后引发强烈社会反响,创下当年环保专题节目收视高峰,收到观众来信近千封。</p> <p class="ql-block"> 2004年2月27日,97岁的远山正瑛安详离世。临终前,他留下遗嘱: </p><p class="ql-block"> "我的骨灰一半撒在恩格贝的沙漠里,一半带回日本。请继续种树,直到黄沙变绿洲。"</p><p class="ql-block"> 为纪念这位"沙漠绿化的圣人",恩格贝治沙示范区在他常年工作的核心区树立了一座等身铜像:身着工作服,手持铁锹,目视远方绿洲。 </p><p class="ql-block"> 基座铭文是,中日双语镌刻"绿色使者 和平之魂" 。</p><p class="ql-block"> 脚下埋有他生前最后一包从日本带来的沙棘种子 </p><p class="ql-block"> 每年植树节,中日和各国志愿者都会在铜像前举行纪念活动。铜像旁的"远山纪念林"已扩展至3000亩,每一棵树都是对他"沙不止,人不还"誓言的延续。</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执笔至此,万千思绪涌上心头。</p><p class="ql-block"> 我的父亲,那位曾翱翔于驼峰航线的抗日战士,与远山正瑛这位日本老人,竟在以不同的方式践行着相同的信念——让生命延续。无论是飞越喜马拉雅运送抗日物资,还是跪在沙漠中栽种幼苗,他们都在用生命守护生命。</p><p class="ql-block"> 此刻,世界某处依然炮火连天,无辜的生命仍在消逝。而恩格贝的每一片新叶,都在风中低语着一个永恒的真理:</p><p class="ql-block">生命对生命的救赎</p><p class="ql-block">永远比死亡对死亡的延续</p><p class="ql-block">更接近文明的本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