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偏北(四)

牛蓝

<p class="ql-block">  车头前面强力的圆锥形光柱照亮了一个小小的扳道房,我们赶紧蹲下来。</p><p class="ql-block"> 杨匪把雨衣弄好之后,往底板上一躺,睡起觉来。疲劳和瞌睡也向我袭来,我也照此办理地躺下了。</p><p class="ql-block"> “空隆哐啷,空隆哐啷……”随着这单调重复着的声音,我的头不停地敲着车厢的底板,尽管很想睡觉,但却又思绪纷飞。</p><p class="ql-block">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到自己是一个缺乏思想也懒于行动的人。我想改变这种状况,但总是立意而不做,始做而无终。“常谈光阴不虚度,谈笑之间度光阴。”我已经习惯于麻木地生活,有时甚至有一种盲目的可憎的满足,似乎就这样下去也不错,而不去认真地仔细地想一下,自己过的究竟是怎样一种生活。</p><p class="ql-block"> 有时会有一种外来的力量催人猛悟,促人自新。寒假与故人的接触,让我痛感自己生命状态中可怕的暮气,而油然生起燃烧自己的决心;朋友的奋发学习,叫我看到自己理论的贫乏、知识的狭隘,而立志去认真学习,丰富自己;一次愉快的旅行,一下子开阔了眼界,增长了知识,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从而加深了对社会的了解,加深了对祖国的热爱,也痛感枯燥反复的生活简直是慢性自杀。</p><p class="ql-block"> “见见世面去!一年至少外出旅行一次!”去年与插友的善卷洞之行后,我有了这样的想法。</p><p class="ql-block"> 然而这一次的兰考之行还有它特殊的诱发因素。</p><p class="ql-block"> 不久前大吹从部队寄来一信,信中谈到他原准备写一篇关于农村的散文或小说,后来觉得还是我写为好,因为我在农村的实践比他多。我立即写了一封回信,说明对于一个思想、阅历、技巧各方面都不过硬的人,你是不能指望他会有什么好的文学创作的。</p><p class="ql-block"> 两三天以后,我在我那杂乱的纸箱里翻到了一个小册子《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同志》,尽管以前已经读过,但我仍然被吸引住了,多好的人物、情节啊,多感人的事迹啊。突然,大吹信里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了:“写!你来写!”于是我在激动的心情下做了一个“写焦裕禄”的决定。</p><p class="ql-block"> 真是狂妄无知啊!读书只读到高中一年级,又没有什么社会阅历,怎么就有胆子去“文学创作”呢?说来,给我打气的,是一部苏联长篇小说《叶尔绍夫兄弟》。我们几个插子都很喜欢这部小说,反复读了好多遍。我们喜欢书中的人物、语言、迷人的情趣、不一样的生活态度。我们经常在饭桌旁和竹床上讨论书中有趣的情节,我甚至感觉自己已经触摸到了这本书的架构秘密。而且,天哪,我甚至感觉自己也可以写一部这样的书!</p><p class="ql-block"> 我开始偷偷地写起来,第一章、第二章…… 但是我自己感到很不满意,而且对豫东的情况一点儿也不了解,根本写不下去。杨匪读了说有些地方简直是小学生作文。</p><p class="ql-block"> “到兰考去一趟吧。”我想。</p><p class="ql-block"> 这时候杨匪也在做去桂林的准备。我劝他同去兰考,他先不肯,但最后终于同意:先陪我去兰考,然后他再去桂林。</p><p class="ql-block"> 杨匪明明是要南下桂林的,为什么同意陪我北上兰考?也许是因为对焦裕禄的崇敬?也许是想绕道看一看豫东的风土人情?也许是出于伟大的慷慨与慈悲而想给文弱的北行者一点帮助?他没说,我也没问。但总之,原本一南下一北上的俩人,现在同舟共济了。</p><p class="ql-block"> 说起来,在激励我“发动”此次远行的因素里,杨匪也算得上一个。杨匪粗犷的外貌可能会给人“粗人”的印象。但他的内心却自有细致深邃的一面。而且,他还很能写,比我写得好。我曾在读了他不久前写的《南行记》之后,像小学生抄录名著一样,抄录杨匪的句子。《南行记》长而不觉其烦,细而不觉其琐。开头是这样的:“一个人往往在干一件事之前看不到自己的能力,这时清楚的理智也不能给你良好的帮助。这时需要冲动。是的,年轻人的冲动,就凭这股热情开个头,骑到虎背上去。这时再凭清醒的理智和坚忍不拔的毅力去达到自己的目的。”</p><p class="ql-block"> 杨匪在《南行记》中记录自己在皖南大地的行走。他记述的人物,有沉静、美丽的女知青,有麻木冷酷的炊事员,有过着阴暗生活的要饭人,有以一双恶毒的眼光注视着他背后的农人,有殷勤有礼地款待他的女知青之家,有喜欢把复杂的、有意义的事物一味拉入自己常识范围加以理解而满足的青年裁缝,有似乎生活在五百年前的隐居老人,有怀着怜惜的惊奇——大城市家庭妇女看到野蛮人落后、粗野的生活方式时所怀有的那种惊奇——来看待他的上海知识分子(但他的上海式热情也给予了杨匪安慰)…… 这些人都以三言两语勾勒出来,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具有强烈的真实感。</p><p class="ql-block"> 杨匪用不少笔墨描写他因为超负荷行走而产生的痛楚的身体感觉。有一次他甚至同自己的脚对起话来:“‘脚啊,我不能谴责你们,因为你们已受尽了折磨,你们麻木、酸胀,不能果断、敏捷、准确地做出反应来应付突然发生的意外情况,但是你们还是那样尽心尽力,忍受着痛苦,一片赤诚之心地向着我。’于是我用手抚摸起脚来,使那疲惫的肌肉稍微放松一些。”</p><p class="ql-block"> 杨匪在文中像是呐喊一样地说——“下决心不使自己陷入麻木之中,尽量地寻欢,使精神获得快乐。”“用精神刺激和愚蠢的行动来点缀我的不如意的生活。”“我的理想生活并不是一个温暖舒适的小窝。生活中没有矛盾,只是像在风平浪静的阳春三月,在湖面上划着小船,这是幸福和愉快,但它缺少一种我所渴求的不平凡的斗争乐趣。”</p><p class="ql-block"> 这些文字,对于想要外出闯荡的人,尤其是作者身边的人,当然具有极大的感召力。</p><p class="ql-block"> “空隆哐啷,空隆哐啷……”我终于昏昏欲睡了,恍惚中我感到眼前有个黑影晃动,我睁眼一看,杨匪已爬起来,脸贴在车皮上的一个小洞向外望着,原来他也没有睡着。我爬起来,寻了一个小洞向外望。小洞外飞快地掠过路灯、电线杆、车站风格的建筑,它们由远而近,又飞快地由近而远。一块几乎是一掠而过的白色牌子上的两个黑色粗体字居然被我捕捉住了:滁县。</p><p class="ql-block"> 我们肩并肩地靠着车厢坐下来,为了防风沙把雨衣帽子罩在头上。我们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望着天空中一轮执拗地跟着列车、跟着我们飞跑的明月。</p><p class="ql-block">(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