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司令豫西抗战系列之六：藏兵谷

杨胜军

皮定均司令豫西抗战系列小说之六藏兵谷 从宿营地石居部落岀发，穿过一公里长的饮水洞，来到了著名的青龙山后山的滴水峡（又名彩凤谷）。 地质锤敲在青黑色的玄武岩上，发出一声短促的清响，几片碎石滚落陡坡。我摘下眼镜，抹去额头的汗珠，山风带着青龙山深处特有的凉意和草木清气，猛地灌进领口。脚下，便是传说中的“九道梁”——九道巨大而陡峭的山脊，如同九条凝固的青色巨蟒，从我们所站的滴水峡边缘，狰狞地向着下方巩县盆地的方向蜿蜒俯冲下去。“杨老师，这‘鱼脊背’……真能爬人？”助手小陈望着那近乎垂直、岩石裸露、只零星点缀着些低矮灌木的陡坡，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满是敬畏与怀疑。“不是能不能，”我指着对面一道同样险峻的山梁，“是当年皮司令的兵，就靠几个人，卡死在这几道梁上，硬是让鬼子千军万马都成了睁眼瞎！”话音未落，一阵奇异的喧嚣突然从下方幽深的峡谷中爆发。只见一大群七彩斑斓的山鸡，如同平地腾起的一片绚烂云霞，扑棱棱地掠过树梢，翅膀拍打空气发出密集的声响，遮天蔽日，飞向山脚下一处叫石居部落的民宿方向。那耀眼的锦羽在正午阳光下流转着宝石般的光泽，长长的尾羽拖曳出梦幻的轨迹。小陈张大了嘴，看得呆了。“彩凤谷…名不虚传吧？”我笑着拍拍他肩膀。就在这百鸟飞腾的绚烂背景中，我的目光却被对面峭壁上一处极不自然的凹陷牢牢攫住——那绝不是天然风化形成的孔洞，边缘过于规整，隐隐透着人工开凿的痕迹，像一只沉默的眼睛，穿透了半个多世纪的时光尘埃，幽幽地注视着我们。---时间陡然剥落，坠入1942年深秋的寒夜。滴水峡深处，冰冷刺骨的溪流在乱石间呜咽奔流。皮定均司令裹紧单薄的灰布军装，蹲在一块巨石后，借着警卫员小李手中那盏仅能照亮方寸之地的马灯微光，眉头紧锁地审视着铺在膝上的手绘地形图。墨迹被行军汗水浸得有些模糊。他粗糙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图上代表滴水峡心脏位置的一个墨点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就这里，黑石崖！把机枪给我架稳喽！鬼子要是敢从谷底钻进来，就让他们尝尝什么叫‘关门打狗’！”不远处，新兵柱子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班长在乱石嶙峋的溪边小径上巡逻。那所谓的“路”，不过是野兽踩踏和队伍反复行走压出的一道模糊痕迹。黑暗浓稠如墨，每一步都可能踩空或绊倒。柱子脚下一滑，身体猛地向前倾去，眼看就要摔进冰冷的溪水里，旁边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闪电般伸出，牢牢攥住了他的胳膊。“慌啥！”班长低沉的呵斥带着暖意，“脚下生根，眼观六路！这路，是咱活命的路，也是要鬼子命的路！”柱子心头一热，赶紧稳住身形，黑暗中，班长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夜幕，让他慌乱的心跳渐渐平息下来。几日后，滴水峡入口外那片稀疏的杂木林里，两个穿着破旧本地土布褂子、背着柴捆的身影在林木间若隐若现。他们是日军侦察兵小野和坂田，精心伪装的脸上，肌肉因警惕而紧绷。小野蹲下身，仔细查看泥地上几枚模糊的鞋印——那绝非本地山民惯穿的草鞋或布鞋留下的痕迹，而是胶底军鞋特有的纹路。一丝不易察觉的狞笑爬上他的嘴角。就在这时，前方灌木丛一阵剧烈的骚动，伴随着“扑棱棱”的巨大声响，一大群七彩山鸡毫无预兆地冲天而起，如同炸开了一团炫目的彩雾！“八嘎！”坂田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低骂一声，下意识地猛地蹲下隐蔽，手条件反射般迅速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插着柴刀的位置，却空无一物！这个细微而致命的破绽，被埋伏在高处岩石后的八路军观察哨兵二娃子，通过缴获的望远镜看得一清二楚。二娃子心头警铃大作，立刻像山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滑下岩石，向着峡谷深处飞奔报信。皮定均接到二娃子气喘吁吁的报告，眼神瞬间变得如鹰隼般锐利。他猛地站起身，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来得正好！给‘客人’们备好‘点心’！传令下去，各就各位，咱们就在这‘彩凤谷’，演一出‘请君入瓮’！”两天后的黄昏，血色的残阳如同泼洒的染料，将九道陡峭的“鱼脊梁”染得一片猩红。山风呜咽，带着不祥的意味。一支装备精良的日军中队，在中队长藤田少佐的亲自督战下，如同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开始沿着其中一道山梁，向滴水峡入口的八路军前沿阵地发起试探性进攻。鬼子兵们穿着笨重的皮靴，在光滑陡峭、布满细碎砂石的岩石坡面上艰难攀爬，每一步都摇摇晃晃，狼狈不堪。“打！”前沿阵地上，班长一声怒吼如同炸雷！刹那间，几颗早就准备好的集束手榴弹被战士们猛地推下山坡，沿着陡峭的岩壁轰隆隆滚落！爆炸声在山谷间猛烈地撞击、回荡，腾起的烟尘碎石如同喷发的火山灰！攀爬在最前面的鬼子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爆炸的气浪和翻滚的巨石瞬间吞噬，血肉横飞。后续的日军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和陡峭的地形彻底震慑，进攻阵型大乱，像被沸水浇灌的蚁群，惊恐地向下溃退。“八格牙路！”后方督战的藤田少佐看着望远镜里溃败的景象，气得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树干上，“狡猾的支那猪猡！只会像老鼠一样躲在石头缝里！”他咬牙切齿地命令，“停止强攻！命令第一小队，从后山悬崖，绕过去！找到他们的心脏！我要把他们统统碾碎！”夜，深沉如墨，只有滴水峡溪流永不停歇的呜咽。一支精悍的日军突击小队，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壁虎，利用绳索和岩钉，在漆黑如铁的后山绝壁上艰难地向上蠕动。冰冷的岩石摩擦着他们的身体，山风在耳边尖啸。终于，他们悄无声息地攀上了崖顶，领头的军曹小野透过夜视望远镜向下窥视。谷底深处，似乎有几簇微弱的篝火余烬在黑暗中明灭不定，隐约还有人影晃动。小野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兴奋，对着身后的士兵用力一挥手臂，做出一个凌厉的下切手势！十几个黑影如同鬼魅般贴着崖壁滑下，迅速散开，呈扇形向着那几处微弱的火光包抄过去。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他们自己粗重的呼吸和皮靴踩在落叶上的轻微沙沙声。就在他们距离目标不足五十米，已经能看清篝火边几个模糊背影时，脚下地面猛地一陷！几个鬼子猝不及防，惨叫着跌入伪装得极其巧妙的深坑陷阱，坑底削尖的木桩瞬间穿透了他们的身体！与此同时，寂静的黑暗中响起一声清越凌厉的断喝：“打！”仿佛地狱之门轰然洞开！两侧看似浑然天成的黑石崖壁上，骤然喷射出十几条炽热的火舌！捷克式轻机枪、汉阳造步枪愤怒地咆哮，子弹如同骤雨般泼洒下来！那些被篝火微光映照出的身影，根本就是披着破烂军装的草人！真正的八路军战士，早已像磐石般嵌入在崖壁高处那些人工开凿的、几乎与岩石融为一体的射击孔之后！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毫无遮挡！“中计了！”小野魂飞魄散，绝望的念头刚闪过脑海，一颗灼热的子弹便精准地钻进了他的眉心。谷底瞬间变成了屠宰场，暴露在开阔地带的日军突击小队成了绝佳的活靶子，在交叉火网中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纷纷倒下。凄厉的惨叫、子弹钻入肉体的闷响、绝望的嘶吼……在狭窄的峡谷中疯狂回荡、叠加，形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奏鸣曲。仅仅几分钟，这支肩负着奇袭任务的精锐小队，便在这处精心布置的绝杀之地全军覆没。枪声骤然停歇，只余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在夜空中弥漫。皮定均高大的身影从隐蔽指挥所里走出，踏过谷底冰冷而泥泞的土地。马灯昏黄的光晕扫过眼前惨烈的景象：横七竖八的日军尸体，扭曲狰狞的面孔凝固着临死前的恐惧。他面无表情地跨过一具尸体，弯下腰，从泥泞中捡起一块被鲜血染红的碎布，上面隐约可见褪色的青天白日徽记，显然是某个牺牲战士军装的一部分。他用粗糙的手指用力捻了捻那粗糙的布料，仿佛要捻进骨血里，然后猛地将其攥紧在掌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峡谷上方狭窄的夜空，望向那片被战火暂时遗忘的深沉天幕，一字一句，声音嘶哑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每一个沉默战士的心头：“看见了吗？看见这血了吗？鬼子想断我们的路，想绝我们的种！可我们脚下踩着的，是祖宗留给咱的山河！身后护着的，是千千万万等着过太平日子的乡亲父老！咱八路军的骨头，就得比这青龙山的石头还硬！咱守在这‘彩凤谷’，守的就不是个地名！守的是咱中国人的脊梁，守的是子孙后代的活路！只要还有一个喘气的，这‘藏兵谷’，就是鬼子永远爬不过来的鬼门关！”“人在谷在！”班长猛地举起拳头，嘶声呐喊，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人在谷在！”低沉而滚烫的誓言，如同闷雷般从幸存的战士们胸膛里迸发出来，一个接一个，汇聚成一股不屈的洪流，在刚刚经历过死亡洗礼的峡谷中反复冲撞、激荡，重重地撞击在两侧冰冷的崖壁上，又顽强地反弹回来，久久不息。这誓言，压过了溪流的呜咽，刺破了浓重的血腥，直冲霄汉。---“杨老师！杨老师！您快来看！”小陈激动的声音带着一丝变调，将我的思绪猛地从那个血火交织的夜晚拽回。他正半跪在黑石崖下那个我曾注意到的规整凹陷前，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物件。我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小陈摊开的手掌上，静静地躺着一枚军号嘴。黄铜质地，布满斑驳的铜绿和深褐色的锈迹，吹口边缘磨损得异常光滑，显然曾被无数次地含在唇间，吹响过冲锋或集结的号音。更令人心头震颤的是，号嘴边缘处，有一个清晰的、被硬物撞击形成的凹痕，仿佛诉说着某次激烈战斗中惊心动魄的瞬间。我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铜锈，拂过那道沉默的凹痕。就在触碰的刹那，耳畔仿佛真的炸响了一声撕裂长空的冲锋号！嘹亮，急促，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在滴水峡幽深的崖壁间疯狂地冲撞、回荡！眼前瞬间被一片弥漫的硝烟和晃动的身影所充斥——是班长那声嘶力竭的呐喊！是柱子紧抿嘴唇、眼神决绝地拉响集束手榴弹引线的瞬间！是皮司令屹立在硝烟中，攥紧染血碎布、誓言铮铮的如山背影！那号声并非幻觉，而是深埋在这片土地下的记忆，被这枚沉默的号嘴骤然唤醒。我抬起头，目光越过小陈兴奋的脸庞，望向眼前这条在乱石和溪流间时隐时现、蜿蜒伸向峡谷更深处的小径。它如此平凡，几乎被茂密的蕨类植物和垂落的藤蔓所掩盖，但它确确实实存在着，如同一条刻在大地上的隐秘疤痕，顽强地延伸向历史的纵深处。“这就是那条路……”我喃喃自语，声音有些干涩，“那条他们用命踩出来的……游击小道。”几天后，我们再次来到滴水峡入口。这一次，同行的还有北庄村的几位老人。其中一位姓赵的老汉，须发皆白，腰杆却挺得笔直，他年轻时曾是支队的民兵。我们站在一块相对平坦的高地上，身后就是那九道令人望而生畏的“鱼脊梁”。赵老汉浑浊的眼睛望向峡谷深处，那里，一群七彩山鸡正沐浴着阳光，在溪边悠闲地踱步觅食，长长的尾羽拖曳在湿润的草地上，如同流动的彩虹。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帘幕。“那年月啊，”老汉的声音苍老而悠远，像山风拂过林梢，“皮司令的队伍，就藏在谷里头。鬼子恨得牙痒痒，可瞅着这九道梁……”他抬手指了指那些陡峭的山脊，又指了指峡谷两侧刀劈斧削般的悬崖，“还有这彩凤谷的‘凤凰’……”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群悠然的山鸡上，嘴角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鬼子派了探子，可没一个能活着回去报信的。后来啊，他们就管这滴水峡，叫‘藏兵谷’了。这名字，就这么传开了。”“藏兵谷……”我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目光再次投向脚下那条被荒草半掩的小径。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正午的阳光下，如同一条沉默的、褪色的绶带。而那群七彩的山鸡，在溪水边轻盈地跳跃着，绚丽的羽毛在光线下变幻着迷人的色彩，它们翅膀扇动带起的微风，仿佛也来自那个遥远的年代，轻轻拂过脸庞。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到，这山谷里沉淀的，绝不仅仅是硝烟散尽后的宁静。那陡峭的“鱼脊梁”，是民族不屈的脊梁；那绚烂的“凤凰”，是浴火重生的图腾；而那条沉默的“游击小道”，正是无数无名英雄用生命和信念踏出的、通往太平盛世的隐秘路径。藏兵谷，藏下的不是怯懦的躲避，而是一个民族在最黑暗岁月里积蓄的、足以刺破苍穹的血性与锋芒。夕阳西沉，给藏兵谷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我和小陈沿着那条古老的“游击小道”缓缓向下走。脚下的石头依然硌脚，溪水依然在身旁叮咚作响。走到峡谷最开阔处，我停下脚步，回望暮色中那九道如同巨大屏风般沉默耸立的山梁。晚霞如血，泼洒在嶙峋的岩壁上。恍惚间，那陡峭的山脊线上，仿佛无声地矗立着一个个身影。他们穿着褪色的灰布军装，身影在逆光中融入了山石的轮廓，模糊却如山岳般坚定。没有面容，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无声的、磅礴的凝视，穿越了八十载的光阴，沉甸甸地落在这片他们曾用热血浇灌、誓死守护的山谷，落在这片如今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和平土地上。 那不是幻觉。那是藏兵谷的精魂，是溶于山风、渗入岩层的誓言。他们守住了。守住了这谷，守住了这山，守住了这方土地上万家的灯火与安宁。他们的身影，早已化作了青龙山永恒的一部分，只要山还在，这守护的意志，便永不消散。 山脚下，那家远近闻名的石居部落民宿灯着通明，客人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一群男人在篝火旁的餐桌上吃着烤串喝着啤酒，孩子们在尽情的嬉戏，他们是多么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