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铁闸门外的晨光

郝新顺

<p class="ql-block">夕阳下的我,在晨雾里总爱绕着通笼街转一圈。新翻修的商场玻璃幕墙亮得晃眼,高楼大厦整齐又漂亮。恍惚间能看见三十年前的自己——推着辆锈迹斑斑的小轮车,车斗里的铁皮箱磕磕碰碰,发出叮当叮当的响,跟那会儿过日子的节奏一个样。</p> <p class="ql-block">1995年深秋,风裹着煤烟味往脖子里钻,国营百货批发部的红漆铁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关上了。手里捏着那张印着“待岗”的纸片,指腹把纸角捻得毛毛糙糙,心里头空落落的。其实早十年就有苗头,那时候我揣着张病假条,偷偷在通笼街支起个三尺宽的小摊。塑料布上摆着纽扣、发卡,还有从批发市场淘来的尼龙袜子等很多品种。太阳落山收摊时,裤脚总沾着街面的土。没敢跟家里说,怕妻夜里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叹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真正让我咬着牙往前闯的,是去广州那趟。听说电子表在东北好卖,我把存折取空,又跟妻弟借了五百,凑够三千块塞进蓝布衫内袋,贴身揣着,像揣着团火。绿皮火车挤得很,我在两节车厢接头处站了三天两夜,脚边是个大叔吐的东西,混着方便面汤的酸气,闻着直反胃。我的吃喝简单又对付。到广州时,皮鞋跟脚粘在了一起,得用剪刀把鞋带绞开。南方大厦电子城的老板叼着烟,说单价再降五毛就赔本,我蹲在市场台阶上简单对付一口,守了他两天两夜。第二晚下了点小雨,我把蛇皮袋垫在头下当枕头,手摸到内袋里妻塞的退烧药——她知道我一累就容易发烧。第三天天亮,老板把一蛇皮袋电子表扔给我:“拿走吧,看你实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回哈尔滨那天,天还黑着呢。我把电子表链拆开,一串串挂在铁丝上,晨露打在表蒙子上,亮晶晶的。不到两天,连压箱底的样品都卖光了。躲在街角数钱时,指腹蹭过纸币的毛边,突然想起出门前女儿扒着门框问:“爸,能给我买块带香味的橡皮不?”那天攥着两千多块钱,我在文具店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挑了块最贵的草莓橡皮,纸壳包装在裤兜里被体温焐得热乎乎的</p> <p class="ql-block">后来跑遍了义乌、广州这些地方,全国到处转,哪有紧俏货、快货就往哪里去,成了常事。义乌凌晨四点的市场铁闸门冰手,几百人挤在一块,门一开就跟着人潮往前冲。有次新做的布鞋被踩掉了,我光着脚在水泥地上跑,疼得直咧嘴也不敢回头——那天要抢的货,是妻念叨了半年的暖手宝,她说冬天买煤球的老主顾,手冻得裂口子。在温州找打火机厂那会儿,踩着满地油污滑了一跤,裤腿沾着黑渍蹲在墙根啃饭团,守厂门的大爷递过来个搪瓷缸,里面是热水:“看你这鞋,跟我儿子跑供销时穿的一个样,磨得露脚后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铁皮摊换成带玻璃橱窗的门店时,李大妈来买铝壶,说壶底漏了个沙眼。我给她换了个新的,又多塞了块清洁布,老太太非把孙子的糖塞给我。那水果糖在手心化了点,黏糊糊的,倒想起女儿小时候攥着糖纸睡觉的样子。她后来总说:“爸,你当年蹲在台阶上数钱的背影,比咱家买的第一台电视机还亮堂。”</p> <p class="ql-block">2002年开公司,头笔订单就卡了壳。编织机的传动轮突然卡死,交货期只剩三天。我带着三个工人把机器拆成零件,在昏黄的灯泡下一个个查。饿了泡包方便面,困了就用车间的冷水浇脸,水珠顺着皱纹往下淌,把急出来的眼泪也冲没了。天快亮时,机器“嗡”地转起来,我们四个瘫在沾着机油的地上,连说话的劲都没了。老王从怀里摸出个搪瓷缸,给每人倒了点二锅头,酒液晃来晃去,倒像是晃出了当年通笼街的晨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如今晨练路过通笼街,总有人问我当年咋扛过来的。其实哪有啥窍门,不过是把每一步难走的路,都当成往亮处挪的台阶。那些蹲过的台阶、踩破的鞋、攥热的零钱,还有旁人递来的一杯热水、一句实在话,就像暗夜里的星子,看着微小,凑到一块儿,就照亮了往前闯的道。暮色里端起搪瓷缸,热气糊了老花镜,倒看清缸底沉着的茶渍——那不是普通的印子,是日子熬出来的成色。就像当年铁丝上挂着的电子表,个头不大,却把一个下岗工人的日子,照得明明白白、亮亮堂堂。这世上的光,从来都不只来自高处的灯,更多时候,是普通人在泥里水里趟过,从自己手里、从旁人眼里,一点点攒出来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