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游

谈文论武

三峡游

• 游轮启程，自重庆顺流而下，我伫立船头，凭栏远望。江水奔腾，船头犁开水面，荡起一片片翻卷的白色浪花，船尾拖着长长的水痕，如一条尾随不舍的银白飘带，渐行渐远，消融于浩浩荡荡的江流之中。江水之上，大小船只穿梭往来，各自留下浅浅的水痕，如同生命匆匆的印记，最终汇入三峡激流中。三峡是长江上三个峡谷总称——瞿塘峡、巫峡、西陵峡。

• 船行渐速，瞿塘峡迎面扑来，两岸山势峭壁如削，高耸入云，直插青天。仰头望去，天空被夹成窄窄一线，灰蒙蒙悬在头顶，令人不禁屏息凝神。瞿塘峡的巨岩，如两扇巍峨巨门，扼守着江水的通道，山势峻峭，险要威严，仿佛欲与天公试比高。船行此处，水声轰隆如雷，震动着耳鼓；激流奔涌，气势汹汹，仿佛将船身冲碎，使人不由地握紧栏杆。我立船头，但见浪涛汹涌，浪花溅在脸上，凉意顿生，古人所谓“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此刻竟觉自己如苇叶般轻渺无依了。
• 过了瞿塘峡，驶入巫山。巫峡如一幅幽深绵长的画卷缓缓铺展开，山峰连绵不绝，仿佛没有尽头，层层叠叠地排列着，山形渐渐变得柔和舒展。那些姿态各异，云雾缭绕间，宛如游走飘浮的轻纱，将山峦笼罩得若隐若现，显出几分神秘。

• 巫山十二峰里，神女峰远远望去，云雾飘渺缭绕，峰顶隐约挺立着一座玲珑纤细的石柱，影影绰绰，真若身姿曼妙的女子，亭亭玉立群山之巅，于云雾里顾盼生姿。身影仿佛凝眸远望千年万年，守望着长江的奔流不息。云雾时而漫卷，时而轻拢，神女峰似在云中轻盈舞动，姿态飘渺。缥缈的云雾缭绕，绰约的峰影，竟让眼前的山水幻化为一个永恒的传说，云雨巫山，从此有了具象依托。
• 巫峡深处，偶显幽僻支流。水流清澈，蜿蜒钻入两侧山峦的怀抱深处。两岸石壁陡立，树木葱郁，浓密的绿意，几乎遮蔽了天空，幽深得令人好奇。最令人悚然动容的，是悬崖峭壁上，赫然嵌着几具古老悬棺，如嵌入绝壁的沉默符号，不知多少年前，由何人怀着怎样的虔诚安置于此。棺木历经风雨侵蚀，颜色早与山石融为一体，远远望去，不过是一些模糊的暗影，高悬在飞鸟难以栖息的绝壁上，俯瞰着脚下奔流千年的江水。这是怎样惊心动魄的生死执念？如同一个永恒的疑问，凝固在悬崖之上。

• 船过秭归，入西陵峡。此段以滩多水急闻名，水势陡然变得汹涌，险滩密布，礁石暗伏，江水如同激怒的巨兽，猛烈地冲击着船身。船颠簸起伏，令人心惊。两岸山势愈发险峻，岩石嶙峋，形态狰狞，仿佛被江水冲刷了千万年，带着一股不屈服的倔强。
• 岸边山壁上，可见古人开凿的栈道遗迹，细若游丝，紧贴着岩壁蜿蜒伸展，险峻得令人目眩。那些深深凿入石壁的方形孔洞，是当年支撑栈道横梁的所在。目光抚过那些累累凿痕，耳边似乎隐约传来号子声，赤膊的纤夫们，弓着腰身，背负绳索，将沉重的木船，一寸寸拖过激流险滩。他们的汗水、喘息乃至生命，都曾滴落在冰冷坚硬的石阶上，最终只留下沉默的孔洞与石阶，成为江水永恒的注脚。古栈道与悬棺，一在崖腰，一在绝顶，都是人类在自然伟力上刻下的印记，和无声倔强的对话。
• 西陵峡以雷霆之势宣告自己的存在。昔日险滩虽因大坝蓄水敛去锋芒，两岸山势却愈显狰狞。怪石如剑戟林立，仿佛被江水激怒的困兽昂首向天。兵书宝剑峡，在垂直视角下展露奇观：一柄巨型石剑横卧江心，相传诸葛武侯藏兵书处，如今已成地质神话。

• 三峡人家风景区内，吊脚楼悬于翠崖，乌篷船划过琉璃水面，土家妹子红衣胜火，一曲哭嫁歌，穿云裂石。忽见猕猴自林梢飞荡而下，争抢饲养员抛出的玉米饼。行至白果树大瀑布，水雾挟雷鸣扑面而来，百尺素练自穹顶垂落，虎口瀑、珍珠瀑、连环瀑次第接引，行人穿行水帘洞回廊，雨衣难挡飞沫侵袭，刹那间身心俱与瀑涛共震。此瀑高102米，竟比黄果树更胜30米，寒武纪岩层，托举着亿年奔流，地质史诗与生命欢歌在此交响。

• 在坛子岭上俯瞰三峡工程，262米海拔的视角，令人屏息，银灰色坝体，如巨龙横锁长江；五级船闸层，叠如天梯；万吨巨轮在闸室中，如玩具升降。浮雕群记载着大禹治水到现代截流的治水史诗；钢铁大书上錾刻着1997年大江截流的惊世瞬间。
• 移步185平台，视线与坝顶齐平。脚下是驯服的洪流，泄洪孔道喷涌的巨浪，在晴空架起七彩虹桥。转入截流纪念园，七十吨自卸卡车，如钢铁巨兽蹲踞，轮胎高过人身。当年正是这些机械勇士，将巨石投入怒江，完成高峡出平湖的壮举。黄昏漫临时，平湖如巨镜倒映霞光，航标灯在暮色中次第亮起，幽红的光点连缀成星河，为夜航者标定归途。江风裹挟水腥与山林气息掠过衣襟，忽觉自然伟力与人类意志在此达成微妙平衡：大坝非为征服江河而生，而是将狂暴的巨龙，转化为点亮万家灯火的星河。
• 暮色四合，江风渐起，带着水腥与山林的气息拂过面颊。船过灯影峡时，夕阳已坠向西天。天边堆积起晚霞，金红与紫灰交织，将天空渲染得无比绚烂。霞光倒映在江面上，整条长江，仿佛流淌着熔金，闪烁着跳跃的光斑。两岸山峦的剪影，在辉煌的夕照下，显得格外厚重、深沉。
• 航标灯在视野中渐次后退、变小，终于融入沉沉暮霭。回望三峡，群山在暮色中，只剩下连绵起伏的黝黯轮廓，如同凝固的黑色巨浪，沉默地横亘在天地之间。江流不息，涛声隐隐，不舍昼夜地向前奔涌。立于船尾，但觉天地之永恒与人生之须臾，皆在江水无尽的奔流中相遇了。
• 三峡如一条磅礴的时间甬道，两岸峭壁是凝固的历史册页，江流是永不止息的当下。我何其有幸，得以在它的胸膛上滑过一段，看山、看水、看云雾里的神女、看绝壁上的悬棺、看石孔里的纤痕，道尽了沧桑。船向前行，三峡向后隐去，但那些山水的魂魄，那些水雾里的传说，那些石壁上的凿痕，已如江上潮湿的风，无声无息地浸透衣衫，潜入心底，成了记忆河床里沉下的、再也无法被水流带走的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