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成诗：秋月的往事知多少

小心情

她曾赤着一双脚走出大山，在印尼发高烧时攥着孩子采来的野花熬了过去。可十二年的香港婚姻，婆婆的刻薄、丈夫的沉默，像一张网把她缠得越来越紧。最终，为了孩子，也为自己，她带着三个孩子毅然离开。

回到深圳的城中村，日子是苦的。但父亲从老家寄来的红薯，却让这个小小的家有了丝丝甜意。女儿学背古诗词，当读到“春花秋月何时了”时，秋月忽然觉得——她真的回来了。

一、该走了

“滚！带着这几个讨债鬼滚！离了我儿子，看你能活几天！”婆婆的骂声又尖又毒，几乎能穿透几条街。

丈夫“胖胖”陷在沙发里，像座沉默的肉山，嘴里嘟囔着：“你这么狠心……孩子怎么办？我面子往哪儿搁？”

秋月“啪”地一声扣上行李箱，声音干脆得像一刀斩断乱麻。

小儿子像颗小炮弹冲进来，一把抱住她的腿，眼睛亮亮地问：“妈妈，新家阳台真的能看到火车吗？”

“嗯，”她弯腰抱起这沉甸甸的小人儿，喉咙发紧，“就我们和姐姐，自由了。”孩子欢呼着跑开。

她直起腰，一阵酸痛。镜中的女人眼角爬满细纹，鬓角不知何时已染霜。三十多岁，却像被什么淘空了似的。

十二年，就在这间蜗居里，在日复一日的压抑中，悄悄过去了。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必须走。

二、山里来的女孩

她曾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十五岁那年，她攥着录取通知书，赤脚踩过雨后滚烫的泥路，像石缝里硬生生钻出的小树。

后来她考上大学，天没亮就站在路灯下，对着自己的影子一遍遍练发音，想把那口“土味英语”甩干净。最终，她拿下了英语专八。

快毕业时，在实验楼白得晃眼的走廊，喜欢的师兄阿伟拦下她，眉头紧锁：“非去印尼不可吗？太乱了。”

她眼神明亮，语气固执：“我家条件不好，出国支教是唯一出路。回来也算‘海归’，好找工作。”

阿伟张了张嘴，最终只吐出两个字：“保重。”他转身走进昏暗的走廊，再也没联系。

她去了印尼。疟疾发作时骨头都在疼，可她攥着孩子送来的野花，硬是挺了过去。

三、心冻住的那一刻

三年后她回国，辗转找到阿伟的新号码。电话那头沉默良久，传来冰冷的声音：“你很好，但我们不合适。”

为什么？她记得大学时他看她的眼神，明明是发着光的。

后来另一位师兄尴尬地解释：“他说你在印尼待了三年，谁知道有没有跟黑人怎样……他接受不了。”

她全身的血像瞬间冻住。再打过去，只剩忙音——他拉黑了她。

原来“不合适”，竟是这般肮脏的猜忌。

心灰意冷时，她逃到香港。同事“胖胖”摆出老实殷勤的样子，成了她当时唯一的浮木。她点了头。

恋爱时他总把“我妈说”挂嘴边，她还觉得欣慰：“你和我一样孝顺。”

哪知道，这“孝顺”日后成了婚姻里最痛的讽刺——那根本是没断奶的懦弱。

就像某部TVB剧的台词：“当初你喜欢他的理由，最后成了离开的原因。”真疼。

四、透明的笼子

结婚前，父亲蹲在门槛上卷着烟，烟雾后的脸写满担忧：“月啊，心气高是好事。但老话说，攀高枝，要吞针。”

她迎着风，语气斩钉截铁：“我学历比他高，挣得也多，算什么攀高枝？”

她以为文凭和硬气能撑起自己的天。

她错了。再硬的腰，也撞不碎婆家那堵“香港身份”垒起的高墙。婆婆看她的眼神像刀，把她刮得只剩下一个标签：“大陆妹”。

大女儿出生，婆婆端来“月子饭”：一碗冷硬的白饭，盖着四块油腻的肥肉。婆婆撇着嘴：“乡下妹，有肉就偷乐吧。”

她胃里翻腾，委屈堵在喉咙，眼泪憋了回去——不能哭，不能让老家的父母担心。

为证明自己不是图身份，她倔着不申请香港永居，只靠工作签证辛苦往返。当她拖着沉重的代购包裹在海关直不起腰，婆婆眼神更鄙夷：“装什么清高？还不是靠我儿子！”

她张了张嘴，话哽在喉咙。她自己挣的钱，在婆家眼里，一文不值。

她也变得软弱了。刚出月子就逃回深圳，每天深港两头跑。为讨好婆家，她又生了二胎，还是女儿，连肥肉都没了。后来三胎是儿子，婆婆却眯着眼说：“瘦叽叽的，像他妈，没福气。”

——原来讨厌你的人，你怎么讨好都没用。

朋友圈成了她的树洞，字字句句都是憋屈。可刚骂完丈夫婆婆，孩子一个拥抱，她又发“风雨同舟”。朋友从心疼到心累，渐渐都走了。红点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一条横线。

她活成了别人眼里“可怜又可气”的人。

老家的观念像铁链拴着她：“原配好”、“为孩子忍”。母亲的话嗡嗡响。孩子是她最软的牵挂，也成了最沉的锁。她敢闯国外、敢拼命运，却在婚姻里被磨得一点一点生了锈。

五、闪电

儿子五岁生日，浴室里雾气蒙蒙。她蹲着给他搓背，孩子咯咯笑着扑来，湿软的小手捧住她的脸：“妈妈，这里好多线线！”

他手指划过她眼角的皱纹。镜中的女人，眼里积着十二年无爱婚姻的疲惫。

就在那一刻，儿子热乎乎地贴着她，像一道闪电劈开迷雾：必须走，为了孩子，也为自己。

她只带走了三个孩子。面对“卷钱跑”的脏水，她只冷笑一声，把微信签名改成：

“坦荡荡，自当风光霁月；一别两宽，此生再见是路人。”

这二十个字，是她新长出来的脊梁。

六、甜

日子一下子摔进现实。她辞了香港工作回深圳。近四十岁，“英语专八”的光环在AI面前早已黯淡，“海归”遍地也不稀奇。简历石沉大海，最终进了小公司，工资折半。

他们租在城中村“握手楼”的小单元。孩子们爬上爬下，倒不嫌挤。

母亲从乡下赶来帮忙。她习惯了院子闲话，如今只能坐在巴掌大的阳台，望着陌生人群发呆。这里没有摇扇聊天的热闹，只有冰冷的铁门和听不懂的方言。秋月看着母亲日渐沉默，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她拼力离开的农村，却是母亲日夜想念的家。两代人的路，就这样错开。

她早不做香港代购，也发誓不再回那个伤心地。朋友圈换了一种活法：父亲挖的红薯还带泥、席子上晒着金黄的木薯干、瓦罐里稠得像蜜的野山蜜……“老家种的，吃得放心！”她发消息说。姐姐在老家打包，偶尔深圳有人要，为省邮费就凑一批寄来。

下班后，她一手牵一个，背一个，拎着红薯在迷宫般的小巷送货。母亲在转不开身的厨房，把碰伤的红薯、木薯变着花样做：蒸饭、煮糖水……空气里飘着朴实的甜。

一家人，隔山隔水，在这些土疙瘩里刨着新的盼头。

七、春水

天黑了，城中村的灯一盏盏亮起，像一片倒扣的、廉价的星空。

小客厅饭桌清干净，堆满待整理的红薯。母亲拘谨地站在空处，跟着手机里喧闹的广场舞视频，笨拙地比划——这是她与老家热闹唯一的连接。

里屋传来女儿清亮的读书声：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秋月正蹲着摸一颗红薯粗糙的外皮。女儿的声音像把旧钥匙，“咔哒”一声打开记忆。

“春花”、“秋月”——她和姐姐的名字，被一千多年前的亡国皇帝写进词里，此刻由女儿稚嫩的声音念出，有种尖锐的荒诞，直直戳中现在的生活。

姐姐春花的脸浮现在眼前：初中毕业就进厂、早婚早育，困在另一种笼里。她自己呢？兜转磕碰，似乎也没真的飞多远。

那些冰冷的拒绝、光鲜的窒息、刻薄的嘴脸和懦弱的背影……像洪水涌来，几乎把她淹没。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女儿继续读着，童声清脆，“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秋月默念，无意识抠着红薯上的干泥。

愁吗？怎能不愁。前半生那股不怕天地的劲儿，那些咬牙的忍耐，都像流水进了虚空。母亲笨拙舞动的影子晃在眼角——是为了她，母亲才困在这水泥笼子里。

“妈妈！”女儿举着课本跑出来，小脸发光，“我读得好吗？这首词有你和姨妈的名字！”

女儿的眼睛干净明亮，映着灯光，也映着秋月复杂的脸。

她深吸一口气。城中村的烟火气、母亲的汗味、红薯的泥甜味……一股脑涌进胸膛。

她放下红薯，把女儿搂进怀里，下巴轻蹭孩子的软发，声音微哑却平静：“读得真好。春花，秋月……是外公取的名字。他说，春天的花，秋天的月，都是顶好的东西。”

她抬头，越过女儿茸茸的头顶，望向窗外被灯火映红的夜空。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可水最终都流入海。她的挣扎、母亲的辛苦、孩子们充满可能的未来，不也正这样向前奔流吗？

“离开香港，后悔吗？”姐姐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

后悔，只后悔走得太晚！

此刻怀里女儿的温暖、厨房飘来的红薯香、母亲努力伸展的手臂、深圳夜晚永不停歇的活力……它们真实而有力地包围着她。

她曾经无所畏惧，也曾委屈求全。但现在，她就是妈妈、是女儿、是她自己这条小船上的舵手。

“妈妈，你怎么不说话啦？”女儿仰脸望她。

秋月收紧手臂，把孩子抱得更牢，像抱住一束破开寒冬、暖烘烘的阳光。

那江载满了愁的春水，仿佛在女儿清亮的读书声中，悄悄转了向。

她轻声开口，像回答女儿，也像告诉自己，告诉这磕绊的半生：

“读得真好！明天，妈妈教你认新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