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血（55～56）

长岸一村

第五十五章

一整天，一个个主要负责人被请到会议一室和二室进行谈话。南海发展银行广州分行的办公楼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南海发展银行广州分行自巡视组的脚步声踏进来，那份无形的重压便弥漫在每一层走廊、每一间办公室。往日里同事间偶尔的谈笑被骤然掐断，取而代之的是人人脚下的匆忙与脸上的沉默。走廊里相遇，眼神匆匆一碰便赶紧移开，即便是角落里的窃窃私语，也总伴随着警惕的扫视，仿佛四周的墙壁都长了耳朵。

这种压抑的气氛持续了整整两天。直到第二天傍晚，巡视组的车辆驶离分行大厦，办公楼里紧绷的弦才似乎有了一丝松动，但那份沉郁的底色，却并未随之消散。因为这只是巡察的开始。主要人员面谈是结束，但后续根据面谈内容和资料审查发现问题的核实、调查、跟踪，到最后出报告整改和追责，还有很多事情必须应对。若涉及刑事犯罪还要移交检察院。

巡视组的车刚离开，顾长军的电话就打到了两位副行长王晓东、张斌，以及财务经理吴清雅的办公室。

“到我这儿来一趟。”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三人不敢耽搁，王晓东走在最前，张斌紧随其后，吴清雅低着头，最后一个进门。张斌一进门，目光便落在了顾长军身上——往日里那个总是衣着笔挺、神情儒雅淡定的行长，此刻正斜靠在大班椅的扶手上，头发有些凌乱，眼底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显然是一夜未眠。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场，荡然无存。

等三人都站定了，顾长军才抬眼，声音沙哑地问：“巡视组都问了你们些什么？”

王晓东先开了口，条理清晰地复述了自己被问及的几个关于信贷流程的问题，以及他如何“合规化”地回应。接着是张斌，他简单说主要谈到不良资产和供应链金融创新业务，强调自己只是按当时的规章制度和上级指示跟进开展工作。最后是吴清雅，她细声细气地说，对方主要询问了近三年的财务报表细节，特别是费用支出的情况，她都以“数据准确、符合规范”作了答复。

顾长军的眉头，随着三人的叙述一点点拧紧，像打了个死结。他听得出来，这些回答都经过了精心的修饰，避重就轻，甚至隐隐透着一股想把自己摘干净的意味。一股火气猛地蹿了上来，他“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声音陡然拔高：“你们以为这是在撇清关系吗？啊？”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又凝固了。

“别天真了！”顾长军站起身，烦躁地踱了两步，“你们觉得把自己摘干净了就没事了？我告诉你们，不可能！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要是倒下了，你们谁也别想好过！船沉了，水里没一个能喘气的！”

王晓东脸色变了变，低声辩解：“顾行，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怕担责任？以前我太信任你们了，太放手让你们干了。”顾长军打断他，目光扫过三人，“现在你们却怕担责了？现在是怕担责任的时候吗？是要想想怎么过关。”

张斌抿着嘴没说话，吴清雅眼圈一红，她可能从没见过顾长军这样。顾长军这一吼，她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突然咬住嘴唇忍住哭声委屈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顺着脸颊滑落。她抽噎着说：“我……我只是实话实说，那些报表确实……”

“行了！”顾长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现在发火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乱了阵脚。他走到吴清雅身边，吴清雅的眼泪砸在地毯上，晕开深色的圆点。顾长军突然俯身递过纸巾，放缓了语气：“哭解决不了问题。都别怕，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没那么严重。”

见三人情绪稍缓，他才继续说道：“但有一点，从现在起，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能对外说。所有要往上报的资料，不管是给总行的，还是再有人来查问需要提供的，必须先经过我审核，明白吗？”

三人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行了，都回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别让人看出异样。”顾长军挥了挥手。

王晓东、张斌和吴清雅各自应了一声，脸上带着复杂的神情，悻悻地退出了办公室。

门关上的瞬间，顾长军像被抽走了骨头，重重摔回椅子里。窗外的天色正往下沉，把玻璃映成灰蒙蒙的一片。他突然觉得冷，不是现在冬天自然天气的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顺着脊椎往上爬。他裹紧西装，却挡不住那股寒意——像有什么东西，正从船底的裂缝里，一点点往上涌。

第五十六章

巡视组离开后的日子，南海发展银行广州分行的空气并未真正回暖。那些面谈时埋下的疑问，很快化作一封封盖着鲜红印章的查询函，接二连三地堆在顾长军的办公桌上。

函件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

“关于贵行不良资产明细表中，广大房产公司2.3亿贷款抵押物评估依据，请于三日内书面说明。”

“经查，该笔贷款存在多次超建筑进度放款情况，要求补充相关审批记录及风控评估报告。”

“近三年广告宣传费增幅达30%，其中2016年Q3一笔120万支出仅附旅行社发票，未见活动方案、签到表及宣传成果佐证，涉嫌虚支，请核查并反馈。”

“2014至2016年，累计78.5万元‘慰问卡’支出，领用人记录为顾长军，未见具体发放明细及签收凭证，需立即提供去向说明。”

每一封都像一块巨石，砸在顾长军早已紧绷的神经上。他每天锁在办公室里，对着成堆的文件和屏幕上的数据，眉头拧成了死结。打印机嘶鸣不休，他的笔在文件上划下密密麻麻的批注，时而烦躁地将笔摔向桌面，时而对着电话厉声呵斥。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当时的评估报告谁做的？让他立刻滚过来！”

“查！给我往死里查那笔宣传费到底怎么回事！”

“针对查询函的回复说明要一字一句地斟酌，要附上相关政策依据和证据。不能应付式。不要乱承认，不然就变证据了。”

暴躁的吼声穿透门板，让外间的秘书心惊胆跳，也让路过的员工屏息凝神，绕着走。往日需他拍板的事，如今宁愿拖着——顾长军的办公室，成了全分行最令人望而生畏的暴风眼。

最揪心的是财务经理吴清雅。那天她抱着一摞补充材料进去，刚低声汇报：“慰问卡的签收记录……确实找不到原始凭证了”，顾长军猛地一拍桌子：“找不到？当初发的时候干什么去了！现在一句找不到就完了？”

这声咆哮像一记重锤，砸得吴清雅眼前一黑。她手里的文件“哗啦”一声散落一地，人像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瘫倒下去。

办公室里顿时乱作一团。医生赶来检查，说是过度疲劳加精神紧张导致的晕厥，嘱咐必须静养。顾长军站在一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紧抿着嘴唇，再没说一句话。

相比顾长军的焦头烂额，副行长张斌倒显得平静许多。他通过相熟的内部渠道打听到，巡视组的查询函虽然涉及多项业务，但矛头明里暗里都指向顾长军本人，尤其是那笔去向不明的“慰问卡”和虚支的宣传费，都绕不开他的签字审批。

只要顾长军扛住，自己似乎就能置身事外。张斌心里有了数，平日里该处理的工作照常推进，只是在碰到需要顾长军签字的文件时，会格外“识趣”地先让秘书探探口风。

但他并非毫无牵挂。分行这摊浑水暂时没溅到他身上，可奥科新材那边的事，却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他给吴海涛打了个电话，语气不容置疑：“之前说的那笔贷款，这个月必须先还一部分，哪怕五百万也行，得让账目好看点。”

挂了电话，又立刻联系券商：“奥科新材的上市材料，审核进度怎么样了？有什么问题赶紧解决，不能再拖了。”

电话那头传来含糊的回应，说那边反馈，募投项目的环评批复和海关进出口合规证明有些瑕疵，正在补正。张斌皱了皱眉，加重了语气：“告诉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下个月必须搞定。”

挂了电话，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匆匆忙忙的行人和车流。分行里的纷纷扰扰还在继续，顾长军的坏脾气成了公开的秘密，但这些似乎都离他很远。他只知道，奥科新材必须上市，这是他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旦这根稻草断了，他掉下去的地方，未必比顾长军好多少。

窗外的阳光明明晃晃，却照不进他心里那片藏着心事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