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乡村稻草置<br> □ 宋红莲<br><br>在乡村,农家人的一张脸至关重要,一有机会,都会拿出最显眼的东西来挣足脸面,比如起一幢大房子,装修精致。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显示方式,那就是在门口的稻场边,置(动词)一个超级大的稻草置(名词),这在七八十年代十分盛行。<br> <br>从我记事起,就知道稻草的重要性。它不仅能煮饭,喂牛、做床铺草,还能打草垫、盖猪屋牛屋顶盖……用处多得说不尽。生产队有很多稻草置,一溜儿排在偏僻的稻场上,看得人眼睛发亮。<br> <br>生产队置置,场面很热闹。一大波人捆草,一大波人挑草,几个人用胡叉顶草,几个会置置的师傅在置上来回跑动,很是灵活。如果置头过高,超过了胡叉顶举的高度,就用木材扎十字架吊运稻草上置。多数时间,置上的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br>这种置又高又大,像一座横卧的山岭。我们曾像壁虎一样,手脚并用往上爬过,但往往爬到一半就手脚瘫软,使不上劲了,或者抓不紧稻草滑下来。<br>尽管有这么多稻草,并不是都分给老百姓的。因为要烧窑,要烧砖制瓦,每年冬腊月,这么多的稻草置,都会被窑上的滚滚浓烟,一个一个“无情”吞没。分给老百姓的少之又少,少得可怜,跟分口粮一样,一斤不多,一斤不少。<br> <br>父母用钎担挑草回家之前,会在稻场上将稻草捆子两端刷一些零散的草头出来,重新扎捆,以防路上撒落。尽管如此,路上还是有不少散落的稻草铺满了路。这个时候,就是我们这些小孩该上阵了。我们拿着爪耙(一种扒草的农具),早就等候在路上了。一旦碰上有落下来的稻草,就飞快地跑上前去,将稻草爪成堆,叉开腿站在草堆旁,用爪耙在地上划个圈,仿佛圈住的就是自家的宝贝,谁也别想碰。<br> <br>父母将稻草挑回家以后,会尽量码成一个小置,然后再长年累月地使用。父母置这个置时很用心,尽量下窄脚,能置两捆宽的绝不置三捆。草置边缘像被精心裁剪过,斜斜地收成八字形,远看像个敦实的小粮仓,雨水顺着斜坡滑下去,一滴也渗不进草芯里。置顶上一般都要铺上一些旧塑料纸、旧蓑衣,像给稻草置穿一件衣服那样认真仔细。<br> <br>这多是六七十年代的光景。分了责任田后,到了七八十年代,乡村的稻草置便换了模样。这时候,收成好坏是自己的,收上来的稻草当然也归个人所有。这时候的置就不止一丁点了,都是高头大置。首先得有宽大的台基和稻场,还得特意留出足够的空间。<br> <br>这样的置一般是“松三捆,紧五捆”,也就是三捆草平摆,两捆草压缝。置脚是头一年的烂草,是准备让其浸地气雨水烂成渣的,否则第一层新草就会浪费掉,不符合乡村人爱惜物品的性格。<br> <br>靠地面会选大草捆置三层紧边脚,最底层的大草捆用草腰子勒得紧紧的,脚一踩上去“咯吱”作响,三层叠下来,比石碾子碾过还平整。如果天气无雨,情况允许,一般不会一口气将稻草全部置上置,至少分三天,多的分一个星期。这样置的置,结实,四平八稳,不渗雨水,连走路蹭痒的牛都撞不垮。当然,如果赶急,一口气置上去,不是师傅,很难保证一次性成功。有时候,置置的人还没下来,置就垮了,置置的人随置垮落,一阵惊险。<br> <br>置大,就证明种的田多,收的谷多,卖的钱多。别人有的青黄不接,这家就有可能没有。别人说,哎呀,你今年的一个置好大呀!就等于说,你这么会种田,这么会挣钱呀!这家主人脸面上一定是熠熠生辉。<br> <br>当然,有些稻草置放的时间长了,就得想办法处理。处理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卖。不用担心没有人来买,那些专门往造纸厂拖草的稻草贩子早就盯上了你,就是那种拖一车草堵死整条村路的拖拉机们。置大、质量好,一般都能卖出一个好价钱。<br> <br>再过来是九十年代以后,对稻草的需要就越来越少了。究其原因,主要有这四条:一是起屋的人家,都买的商品砖瓦,也就是轮窑厂生产的砖瓦,又便宜又结实,不需要自己辛辛苦苦烧制了;二是低等级造纸厂因为环境问题被关停了;三是使用收割机,基本上没收稻草上来;四是家家户户使用上了煤气灶。就这么几年功夫,曾经金贵的稻草,忽然成了田间地头多余的东西,大多数在田里就被一把火焚烧了,草木灰当钾肥,很助庄稼生长。<br> <br>像我的老家,千禧年过后,就很少大面积种水稻了。取而代之的是种棉花,近十多年又养起了小龙虾,更是与稻草不沾边了。没了稻草,自然就没有了稻草置,乡村人的稻场宽敞明亮了许多。<br> <br>前不久,我回了一趟老家,发现不仅家家户户都起了一幢漂亮的小楼房,几乎所有的稻场都进行了硬化,露出水泥混凝土幽蓝色的光芒,也是农家人脸上的亮光。我记得几家原来置置的地方,现在都摆放着小汽车,有的人家还有几辆。有人说,逢年过节,家家户户儿女们回家时,小汽车还没有地方放,恨不得像置稻草置一样置起来。<br> <br>原来,在乡村人心目中,一直揣着“置”的念想——六七十年代置稻草,是为了囤住日子的底气;八九十年代置高置,是为了撑起家门的体面;如今置起小汽车,是把日子过兴旺的崭新模样。这“置”里,藏着的一直都是对好日子的热望啊!</h3> <h3>后记:乡土书写的源与流<br> <br>我累计写下五百余篇农村题材的小说与散文,常有人问起:何以能捕捉到如此多乡土细节?<br> <br>答案藏在母亲生命最后的六年里。那位走过八十八载光阴的老人,在晚年与我朝夕相伴的两千多个日夜中,成了我最珍贵的"乡土教材"。无论俗务多繁、身心多累,每日雷打不动抽出一小时,或于檐下闲坐,听她讲早年田间的春播选种、灶间的油盐酱醋;或沿小径散步,听她忆起村口的老槐树与老井、邻里的家长里短与暖心事。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细节,那些浸着岁月温度的故事,便在这日复一日的絮谈中,慢慢融进血脉,在笔端生了根。<br> <br>我们这代人,恰是站在农耕文明与现代社会交界处的摆渡者:上承乡土文明的余温,亲历传统社会的嬗变,既见过土地里长出的岁月,也见证着钢筋丛林的崛起。母亲那辈人用一生沉淀的生存智慧——如何与四时相和、与天地共生,如何在朴素甚至贫瘠的日子里活出韧性、开出花来——藏着一个民族最本真的精神密码。<br> <br>这些记忆若不及时拾起、落笔成文,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像村口老槐树一样在时代风里悄然枯去。下一代或许能精准计算作物产量、熟练操作智能系统,却可能再也无法理解"汗滴禾下土"的分量,无法想象"看云识雨晴"的古老经验,无法体会"邻里互助"的淳朴温暖。<br> <br>所以坚持书写,从来不是个人怀旧,而是为文明存证:让那些正在消失的田埂、炊烟、乡音,在文字里获得永恒;让那些即将被遗忘的坚韧、善良、智慧,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精神纽带。这既是我们这代人对历史的交代,更是对文明根脉的守护——毕竟,一个记得来路的民族,才能走得更远。</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