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林” 一代枭雄的落寞背影

心甜

中国是礼仪之邦，大事小情都有规矩，比如，帝王的坟墓称为“陵”，其他人的只能叫“坟”或“墓”。

两千多年来，只有两个例外，一个是曲阜孔子的墓被称为“孔林”，另一个是洛阳关羽的墓被称为“关林”，这是中国人对一文一武两圣人的格外尊崇。

到了1916年，第三个以“林”称墓的人出现了，他就是中华民国第一任正式大总统，又一度复辟帝制、作了83天“洪宪皇帝”的袁世凯。

“袁林”兴建于1916年，1918年建成。

袁是河南周口项城人，因与同父异母的兄长不睦，故不以项城为家。又因在罢官期间，曾蛰居于安阳洹上村，后东山再起，直达人生巅峰，遂选此地为百年后的归葬福地。

1916年6月6日，袁世凯病逝，北洋政府遵其“扶柩回籍，葬吾洹上”的遗愿，在河南安阳洹上村，耗资75万大洋为他修筑了一座宏伟墓园。

墓园建好了，如何命名成了一个棘手难题，称象征帝王的“陵”显然不合潮流，称“墓”又难以彰显身份，袁的老友徐世昌灵机一动，提出以“林”为名。

“袁林”，既具皇陵之实，又避帝名之嫌，可谓神来之笔，堪称近代政治修辞学的经典案例，一字之差，就消解了帝制与共和的尖锐对立。

袁世凯的功过是非，各有评说，有人骂他是“独夫民贼”、“窃国大盗”，也有人肯定他对中国近代化作出的重大贡献，称其为“清末民初第一人”。

以本人的见识，不敢妄议袁世凯的历史定位，只是作为普通游客游览一下景区“袁林”，简单记录一下这位风云人物的归葬之处。

“袁林”位于安阳市北关区的洹水北岸，占地138亩，整体布局仿明清帝陵，但规模略小。

袁世凯早在清末小站练兵时就买下这里的二百多亩地，也就是说陵寝其实是建在自家土地上的。

袁林主要建筑以神道为中轴，包括照壁、石桥、牌楼、石像生、碑亭、景仁堂、墓台等。

风格上不仅承袭了我国传统建筑规制，还采用了诸多西洋元素，成为近代首座中西合璧陵墓，在中国陵墓建筑史上为孤例独创。

最南端是一面硕大的砖雕照壁。

照壁条石为基，青砖主体，覆绿色琉璃瓦，主墙翼墙连砌，呈“八”字形，通长66.8米，为陵寝史上最大照壁，也是全国现存照壁中最大的一个。

照壁的砖雕装饰别具一格，并不是常见的各种龙，而是一组复杂图案，在别处还真的难得一见。

这种图案称为“十二章纹”，包括日、月、星、龙、凤、黼、黻…等形象，代表着世上所有的美德，也是帝王服饰上经常使用的十二种纹饰。

照壁后是一片开阔广场，中间神道笔直，两旁绿树夹映，看起来广阔又深远。

与那些著名的陵寝景点相比，袁林显得异常低调，空旷寂静，游客寥寥。

可能隐喻通往神圣或强化仪式感，陵墓神道上大都建有石桥，袁林也有两道桥。

第一座单孔石桥名为“糙石桥”，其特点是两侧栏板为砖砌水泥抹面，古朴而厚重。

看见水泥桥栏，大家肯定会认为这一定是被维修过，而且修得还很马虎。其实原桥就是这样，这在当时可是属于最时尚的设计呢！

第二座桥也是玉带状的单孔石桥，叫“青白石桥”，劵洞及桥身由白石砌筑，桥上青石镂空桥栏雕刻精美，端庄优雅，古色古香。

桥下河渠称为御路沟，曾引洹河水环绕袁林四周，不过现在已经干涸。

青石桥桥面宽度近10米，宽阔敞亮，桥拱高度极具设计感，起到极好的缓冲和过度作用。

没上桥之前，隐约可见牌坊的上部，充满神秘与期待，待到桥上，整个墓区突然展现，居高临下，一览无余，神情为之一振。

广场尽头，是一架气势恢弘的大牌坊。

二级平台上，六根方柱拔地而起，柱间上下额枋联结，构成牌楼的坚实骨架，五间绿色琉璃瓦门楼镶架在额枋之上， 彩绘斗拱承托。方柱出头超于门楼，柱头盘踞六个望天吼，仰面朝天，阔口怒吼。

牌坊远观好像是石构，近察才发现原来是钢筋混凝土的。没错！当年建牌坊的材料，就是用日本进口的洋灰（水泥），和德国进口的钢筋。

这在今天看起来很普通，甚至有一点粗陋，但在一百多年前，这可比木头石头的造价高多了，这代表着最高级的奢华。

“袁林”的总设计师据说是一位德国人，他大胆地采用了当时最先进的建材和工艺。

1918年，当这座“铁筋洋灰”的高大牌坊一面世，立刻引起全国哗然，都称奇为“惊世之作”。

穿过牌楼，又是一个红墙围合的小广场，中间有长达百米的神道，神道两侧汉白玉的望柱、石像生遥遥相对，更添了几分庄严与肃穆。

望柱，是高等级陵墓的显著标志。

袁林的望柱高5.76米，石雕栏杆围合，柱身下部呈六棱柱状，上部为圆柱体，通体雕刻繁复的纹饰，显得庄重威严而又典雅高贵。

仔细看，望柱上的图案迥别于前朝，其柱头雕“嘉禾”图案，六面体上雕刻袁林特有的“十二章纹”。与照壁上把所有纹样集合在一起不同，这里把十二种图形分散开，在祥云间逐个雕刻，逐个展示。

“十二章纹”古已有之，甚至可以上推至“三皇五帝”时代，但在墓葬中特意展示袁林是独一份。

望柱以后是5对石像生。

石马、石虎、石狮、武将和文官，俩俩相对，分立神道两旁。

先看一下狮子、老虎和马，无论数量上还是体量上，都要比历代皇陵逊色不少，其形态上更是感觉威猛不足，蠢萌有余。

这些呆萌的石像生，是否有着“威而不猛”的象征呢？都说民国初年，是一个百家争鸣，大师辈出的时代，是否与此社会氛围有关呢？

最后的文武翁仲最有特色。

文官头顶平天冠，身着古典大礼服，纹饰华美，衣带当风，拱手肃立，神态恭谨，大有五百年前大明朝的风范。

而武将头顶红缨高帽，身着笔挺军服，勋章琳琅，军刀在握，神态威武，气宇轩昂，活脱一个趾高气昂的北洋军官。

无论是文是武，其形象都是头大腿短，矮胖粗壮，圆鼓轮墩，看起来有点可笑，让人怀疑是否直接拷贝了袁某本人。

其实，这种造型既反映出当时人们的审美观念，又充分体现出民国初年的礼仪风貌。

神道北端是一座红墙绿瓦的方形碑亭。

碑亭位于袁林中心，门开四面，阶高五级，为陵寝重要的建筑之一。

碑亭内安卧一尊20多吨的石雕赑屃，背上驮着一通高达5.5米的汉白玉石碑，碑额蟠龙缠绕，翱翔云中，彰显出墓主人非比寻常的身份。碑面很简洁，只镌刻“大总统袁公世凯之墓”九个沉稳苍劲的端楷大字，即没有落款也没有时间。

不过现在大家都知道，这出自于袁的一生挚友徐世昌之手笔。徐世昌在袁离世时任国务卿，袁林落成时已继任民国大总统了。

一般帝王陵前的这块碑也叫“神功圣德碑”，用来记述墓主生前的丰功伟绩，而袁林这块碑的背面，却空无一字。

袁世凯可是两千多年来，第一位由民众用选票选出来的国家元首，然而他却效仿武则天，立下“无字碑”，将功过是非留予后人评判。

穿过碑亭，便来到堂院前。

堂院大门为单檐歇山顶，上覆绿琉璃瓦，面阔三间，三间都是门，所以叫“三进门”。

大门的镀金龙辅首，显示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而横七、竖七排列的门钉，以及绿色琉璃瓦，又表明墓主人比帝王级别要稍逊一筹。

堂院是一处大型四合院，由大门、主殿和东西配殿围合而成，是当年举行祭祀仪式的地方。

院子中心原有一个漂亮的铜鼎炉，解放前丢失，现在已经复制一个一模一样的。

东西配殿原是存放仪仗和供人休息的地方，如今放置一些桌椅、茶几等，整个墓园现在正努力试图恢复原貌。

堂院北端为正殿，单檐悬山顶的景仁堂。

景仁堂座落在一米多高的石台基之上，东西面阔七间，南北进深三间，垂脊飞檐，檐下斗拱以及内檀天花藻井均饰以彩绘，建筑风格和明清皇陵相仿，但规格略低，规模略小，其名字叫“堂”而不称“殿”，也属自我降格。

景仁堂是袁林的主祀场所，堂内供奉袁世凯的灵位及其所遗的衣冠剑带，北洋时期，每年都有高官到此主持祭祀。

穿过堂院，即达袁林的最后，袁氏墓庐。

这里的景象与前面截然不同，极具穿越感。景仁堂之前，即使使用了一些新材料，依然是中国传统墓葬形制，而墓庐这里则是地道的欧风美韵。

整个墓台逐层抬高，共升三级。

第一级的正中建有西式铁门，为古罗马廊柱式，一大二小三门相连，中间高两边低，呈“山”字形，所以也叫“山字门”，铁门的位置相当于传统帝陵的琉璃门。门扇以浑铁精制而成，镶嵌在柱廊式门柱的双柱之间，典雅庄重。

大铁门，当年是从德国定制，万里迢迢运回国内。

其上半部为铁栅栏，竖栅上镶嵌放大版八角铁质勋章一枚，中间图案仍然是“十二章纹”。

因为袁林多处使用十二章纹，有人批评说这是袁世凯帝王野心的彰显，其实不然。

可能许多人不知，“十二章纹”曾是中华民国的第一款国徽，曾在华夏大地使用了16年，是民国的徽记，共和的象征。

还有一个冷知识，这款国徽还是我们都很熟悉的民国大师，鲁迅先生设计的。

大铁门下部为铸铁裙板，显得厚重结实。裙板中间图案亦为西式风格的圣叶，四周为变形波浪纹。

以西洋风格大铁门为墓门，在古墓中空前绝后，这是把西方建筑形式运用到古典墓园中的唯一范例。

铁门后是五供石案。

满饰雕花的石案上放置五供一堂，中为香炉，两侧依次是烛台和花瓶。五供纹饰精美，造型保持袁林一贯的矮胖敦实风格，是袁林建筑中最精美的一组石雕作品。

第二级高台为宝城，前面接台阶为平直方沿，后面随墓庐呈半圆。

周围一圈石栏柱，柱间安装铸铁栅栏，栅栏中间各镶嵌铸铁十二章纹勋章一枚。

第三级为圆形墓庐，高约8米，周长约60米。

墓庐外围石墙分上下两层，呈内收阶梯状，围墙之内是隆起的圆丘状封土，绿草如茵的封土和青白色的石墙相搭，清静素雅又不失尊贵大气。

一二层之间内收的墙椽上，安置12尊石狮，写实造型，趴卧在须弥座上，鬃毛飘飘，目视前方。

在墓庐石墙第二层正中的一块墙石上，镌刻金字“中华民国五年八月兴修 越二年六月望告成”。也就是说，袁林是袁世凯死后两个月开始施工，耗时两年才完工。

据说墓庐是仿美国第18任总统格兰特的濒河庐墓而建，与中国传统墓葬不同，墓室没有深埋地下，而是平地起基，高筑墓庐，再建墓室。墓室分为左右两个，安葬着袁世凯和他的原配夫人于氏。

据说这堵石墙里面还浇筑有一米厚的钢筋水泥墙，十分坚固，百多年来墓主人从未被打扰。

其实，再坚固的墙也抵挡不住人的冲动，袁林能躲过数次政治风暴，保存至今，还多亏了伟人的特殊关照。

1952年，伟人曾特意去过一次袁林，当地领导说这个坏家伙不应占着这么多土地，想平掉袁林种庄稼。伟人听后却没有同意，而是说：“不要平嘛，要把它保护好，留作反面教材嘛”！

袁世凯不会料到，用心挑选的归宿地，精心打造的第三“林”，最终成了历史教育的反面教材。

时光荏苒，已过百年，这座埋葬着一代枭雄的墓园，始终都在讲述着一个真理：顺应潮流者生，逆天而行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