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题记:前几日读到一篇文章,谈到杨绛对张爱玲的批评,从外貌到为人到作品,几乎无一是处。颇有点难过。一位是我尊敬的,一位是我喜爱的,真心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抛却一概华美的光环,几多显赫的身世,一生离奇的经历,张爱玲的确是我所心仪的一位作家,为她卓然的才情和精妙的文笔,给予了我一个姿意徜徉的文字空间。</p><p class="ql-block"> 今晚且聊聊我的张爱玲印象罢。</p> <p class="ql-block"> 长袖善舞</p><p class="ql-block"> ——张爱玲印象</p><p class="ql-block">一、瑰丽多姿的服饰与久远的时代文明</p><p class="ql-block"> 正如她自己一再率直地谈到的那样:我是一个顶世俗的人。在作家的前提下,她首先是一个女人,拥有众多女性所共有的嗜好和脾性。体现在她的小说中,就是不厌其烦地对人物尤其是女性着装的浓妆重彩。比如《黄金锁》中曹七巧的出场:“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有如活色生香的一幅画,由不得读者不暂且停下,在脑中回味一番。再如《色戒》中的王佳芝:“脸上淡妆,只有两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涂得亮汪汪的,娇红欲滴,云鬓蓬松往上扫,后发齐肩,光着手臂,电蓝水渍纹缎齐膝旗袍,小圆角衣领只半寸高,像洋服一样。领口一只别针,与碎钻镶蓝宝石的‘纽扣’耳环成套。”一上场就这般令人眼花缭乱,这多半也归功于张爱玲对服装的熟悉和着迷吧。在世人的眼中,她自己本身就一向是“奇装炫人”,是“‘穿’不惊人死不休”的,更何况在自己笔下的人物身上,就更可以随心所欲地按自己的审美观来装扮她们了。随便翻开她的哪一篇小说,你可以发现这样的描写比比皆是。诚然,这当中的一些设计明显有参照《红楼梦》或其它古典小说的痕迹,但也不能不说一句:用得实在是恰到好处。从某些层面上来讲,正是这精致入微的服饰的描摹,为我们撑起了一个属于那个年代的背景,为小说注入了一股沉郁的,然而妥贴的氛围。我自己多少次地读那些作品,有时也是为着再一次品评那些美伦美奂的服饰而来。可以说,在那个年代里,张爱玲绝对是个一流的服装设计师。</p><p class="ql-block"> 大概每个女人都会有这种对服饰天生的热爱,但张爱玲的热爱却又绝不仅停留在试一试,穿一穿上,很多时候,它们与人物的性格和命运悄然融为一体,你以为是凑巧或旁人的牵强附会,细细品味才发现,这却是一种有意而为之的安排。《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梁太太的第一面印象可谓叫人惊心动魄:“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更像一粒青痣。”这番景致,时髦是够时髦,艳丽也够艳丽,但不知怎的,总叫人看了有股冷飕飕的气直打脚底心冒上来,仿佛是从她自己那洋溢着满清末年淫逸空气的豪宅里爬出的一个女鬼,一个恶鬼,遮着面网,欲说还休的,不知不觉就将原本天真懵懂的薇龙也拖进了她的冥界。《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有一段描写:“她不知可是才洗了澡,换上一套睡衣,是南洋华侨家常穿的沙笼布制的袄裤,那沙笼布上印的花,黑压压的也不知是龙蛇还是草木,牵丝攀藤,乌金里面绽出橘绿。衬得屋子里的夜色也深了。”这么一身浓艳炫丽的衣服,穿在风情万种的王娇蕊身上,看在一旁窥视着她接电话的佟振保眼里,分外有一种热辣辣的撩人的味道。他们的偷情也在这酝酿许久的燠热的情绪里不可抑制地迸发了。</p> <p class="ql-block">二、“月”之意象的美感和心理韵味</p><p class="ql-block"> 我委实没有看到过哪位作家的作品中对“月亮”有像张爱玲那样多姿多彩的描写,留意她的笔触,你会讶异于无数次经历着同样的阴晴圆缺的月亮,在她的笔下有那么多不同寻常的风味,简直没有哪两次她看到的月亮是一样的。在她早期短篇小说《牛》中,已经有了“月”的描写:“黄黄的月亮斜挂在茅屋烟囱上,湿茅草照成一片清冷的白色。烟囱里正蓬蓬地冒着炊烟,薰得月色迷迷濛濛的,鸡已经关在笼里了,低低地,吱吱咯咯地叫着。”清寒的、农家深夜的景象,可以想象那一种景致下小说中的人儿分外的无奈而怅然,月光的清辉并不能给予他们一丝一毫的美感,他们所听见的不过是笼里鸡的低叫,明天,明天它们就不得不拿去作为租金,租来蒋家的牛,那最终要了禄兴的命的漂亮的黑水牛。</p><p class="ql-block"> 据说张爱玲的写作,总喜欢在夜半人静时分,整个世界眠着了,唯有她时时与月亮为伴,因此她看到月亮的时候总比别人多,她熟悉它的一点点些微的不同,更极尽文才之能将它摹写出来,多数时候,“月”是景的中心,一切它物不过是为烘托它而安插上去的。《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多次写到月亮。薇龙第一次去拜访姑妈下山时,“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杈里做了窠。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薇龙初次见到乔琪,两人谈笑间走出了人群,“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乔琪半夜上山到梁宅私会薇龙,“趁着月光来,趁着月光走,月亮还在中天,他就从薇龙的阳台上,攀着树桠枝,爬到对过的山崖上。丛林中潮气未收,又湿又热,虫类唧唧地叫着,再加上蛙声阁阁,整个的山洼子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地煮着它,锅里的水沸了,骨嘟骨嘟的响。” 中国的民歌里有一句唱词“月亮走我也走……”似乎这里是薇龙“走”,月亮也跟着走了,从白色的,晶亮的一轮到渐渐烧糊了一小片,再到蓝阴阴的火一般。我们不能主观地臆测作家在描写这番景象的时候有什么喻示,但确实,这一次又一次看到的月亮的不同,正合着薇龙的命运,正“走向那一级一级没有光的所在”。到她与乔琪结婚后,阴历三十夜和乔琪到湾仔逛新春市场时,头上所见到的只是“紫魆魆的蓝天,天尽头是紫魆魆的冬天的海”了,月亮已经不见,薇龙也再回不去从前的自己,“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与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梁太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p><p class="ql-block"> 相形之下,《倾城》中白流苏和范柳原在香港浅水湾饭店里,隔着一堵墙一起看到的月亮,似乎要罗曼蒂克的多。多日来的互相戒备猜疑,流苏最后证实了柳原并无娶她之意,正独自卧在旅馆房间的床上气恼,却突然柳原又打了电话来,问一句:“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流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哽咽起来。“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话筒就搁在褥单上,柳原的声音心平气和,渐渐不再说话,他们之间连着一条电话线,还有共同看见的窗外的月亮。这一切让她疑为是在做梦。待到流苏下一次来到香港,住在上次同一个房间里——这次的到来,是她屈辱了自己,因为家庭的压力,即使他不准备娶她为妻,只是这么一封电报,她也来了,她失败了。深夜柳原在她的房间里,想试试从她的窗户里看月亮——那晚的电话原不是梦!“他爱她。这毒辣的人,他爱她,然而他待她也不过如此!”“窗外是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那薄薄的光也像是随时会消失了的——正如她所得到的爱!若不是香港的沦陷成全了她,这如霜的月光只怕也将瞧不见了吧?</p><p class="ql-block">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张爱玲小说中的月亮,最经典的当是这一段,宛如戏台上缓缓展开的一幅布幕,最先投射出来的是昏暗、迷濛的一轮,做了整个台子的背景,映照着底下上演的一出戏,华丽是华丽的,只是总不免凄凉。舞台上穿堂风吹了几吹,转眼间,“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那月亮仿佛是一只眼睛,一直冷眼瞧着这诸般恩怨情仇——然而它也只不过是背景。</p> <p class="ql-block">三、独出心裁的比喻,新奇瑰丽的想象</p><p class="ql-block"> “夜是静静的,在迷濛的薄雾中,小小的淡白色的篷帐缀遍了这土坡,在帐子缝里漏出一点一点的火光,正像夏夜里遍山开满的红心白瓣的野豆花一般。”——《霸王别姬》</p><p class="ql-block"> “他没有,当然他没有,他只是把头向后仰着,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像一串鞭炮上面炸得稀碎的小红布条子,跳在空中蹦回到他脸上,抽打他的面颊。”——《沉香屑 第二炉香》</p><p class="ql-block"> “沁西亚的脸也红了,像电灯罩上歇了个粉红翅的飞蛾,反映到她脸上一点最轻微飘忽的红色。”——《年轻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各人都觉得后天的婚礼中自己是最吃重的脚色,对于二乔四美,玉清是银幕上最后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而她们是精采的下期佳片预告。”——《鸿鸾禧》</p><p class="ql-block"> “她的肉体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她一天天瘦下去。她的脸像骨架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两只炎炎的大洞。”</p><p class="ql-block"> “她趴在李妈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蜘蛛。”——《花凋》</p><p class="ql-block"> “微雨的天气像个棕黑的大狗,毛毵毵的,湿哜哜的,冰冷的黑鼻尖凑到人脸上来嗅个不了。”——《留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张爱玲小说中,奇妙的比喻是另一抹不时闪光的亮色,总像是随手拈来安插了下去,却显得那样熨服妥贴,是再没有别的可以代替。这些比喻多半是她自己别出心裁,总是要另辟蹊径方可甘心的。可是,这样的比喻确是经得起推敲的。在光与影,色与形的组合中,能带给人一种真切的认同感。久病在床的川嫦,早已失去身为女人的风韵,只是维持几分清贵的架子,但也只是“绷紧了的白缎子”,僵硬、死板,缺少一点鲜活的刺激。从比喻中你感觉得到爱玲的冷酷,她造就了这些芸芸众生,自己却总是冷眼旁观着的,“她趴在李妈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蜘蛛”,即便川嫦是要死了,是如此堪怜的,她也吝于付出同情,不肯给她美一些的比喻。这样冷峻的笔触,颇有些卡夫卡的风格,在文章上,她是“入乎其内而出乎其外”的。</p><p class="ql-block"> 她的诸多比喻,似乎都是可以幻化为一幅画的,有写实的,写意的,漫画的,抽象的,但大多有着古典的中国的味道。“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日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茉莉香片》)对冯碧落这样一个追求自由又屈从于传统的女人,还有什么比喻比这更贴切呢?表面上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小姐,过惯锦衣玉食的生活,却有无数无形的樊笼禁锢着她,偶尔遇见了真心喜欢的人,却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而劳燕纷飞,委屈地嫁给他人,渐渐的美人老去,一生也就在这无尽的悒郁和不得志中过去了——然而死也是人家的鬼,灵魂亦是不能出格的。</p><p class="ql-block"> 最为经典的比喻当是红白玫瑰这一段吧。“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多么的大俗大雅,仔细想想,不就是那样吗?爱玲对生活感受的敏锐是无人能及的,平凡普通的事物在她的笔下,经过一番斟酌,像是重披了一层外衣来见人,格外有种睿智。“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瓷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一开始走进梁宅,就有着预警了,连这么一盘仙人掌也在暗示着薇龙:这是一处蛇窟呀,你不信么?不要等蛇的信子吻上了你,那可就晚了。而事实上,她恰恰是被毒蛇似的几个人缠住了,欲罢不能,梁太太也好,乔琪乔也罢,哪个不是紧紧禁锢她的锁?她的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p><p class="ql-block"> 比喻对人物性格和命运的暗示,最为集中突出的是《封锁》。吴翠远和吕宗桢,原本是大千世界中平凡又平凡的两个人,虽各自有一些小小的出轨的念头,却总是一再服从于既定的日子,单调地重复习惯的生活。若不是封锁,他还是他,不会主动与不相识的女子搭讪;她也是她,不会允许一个陌生男子的放肆,然而短暂的封锁让他们彼此假装忘却,认真地恋爱起来了——但这一切不过是封锁时的一场梦,封锁解除了,梦也就完了。这一出小小的戏也只是彼此平淡日子中的一个小插曲。吕宗桢开始看吴翠远“她的整个人像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自然是普通不过的样子。即使在恋爱着了,探头出去张望的同时,“在宗桢的眼中,她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瞬间的美也是淡淡的,仿佛随手就可涂抹去一般。“宗桢断定了翠远是一个可爱的女人——白,稀薄,温热,像冬天里你自己嘴里呵出来的一口气。你不要她,她就悄悄地飘散了。”挤出来的牙膏也好,白描的牡丹花也罢,更甚者随时飘散开的一口气,所有都喻示着,这不过是平凡世界中平凡的一个小故事,一场不真实的梦。</p> <p class="ql-block">四、平淡中见新奇——小道具的穿插</p><p class="ql-block"> 张爱玲是个有着清平智慧的女人,她善于利用一些小道具,来巧妙地做些暗示。这些小道具也许并不起眼,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喻示人物的境遇,显现出人物的心情。比如《沉香屑 第一炉香》:“她走在罗杰后面,罗杰忽然觉得有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他满心憎厌着,浑身的肌肉起了一阵细微的颤栗。回过头去一看,却不是她的手,是她脖子上兜着的苔绿绸子围巾,被晚风卷着,一舐一舐地翻到他身上来。”这苔绿绸子围巾,正出自毛立士教授的填房太太哆玲妲,此处围巾翻卷着缠到他身上来,一舐一舐的,由不得联想到一只手扼住了他,令他在早已四面楚歌的境况中更加受困,同时也带有一种嗳昧的意味。哆玲妲以为他是“人尽可妻”的,在毛立士家中也确有心挑逗了罗杰,虽然罗杰拒绝了她,但最终也因为她带来的佛兰克丁贝——愫细姐夫自杀的消息,而选择了同样的结束方式。这件轻软的、苔绿的绸子围巾,不正是柄无形的刀的化身么?</p><p class="ql-block"> 其实杀死罗杰的凶器一早就亮出来了,经历新婚之夜的一场惊吓,他去愫细家中接回出逃的新娘时,靡丽笙愤愤地说:“妈,到底愫细比我勇敢。我后来没跟弗兰克在电话上说过一句话。”“她提到她丈夫佛兰克名字的时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来,在灯光下,白得发蓝,小蓝牙齿……”回到自己的家中,“他把手扶着灯罩子,对准了光,直向她脸上照过来。愫细睁不开眼睛,一面笑一面锐叫道:‘喂,喂!你这是做什么?’她把两只手掩住了眼睛,头向后仰着,笑的时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白得发蓝。……小蓝牙齿,但是多么美!”是的,一切都披在一层美好的面纱下,你能说出什么地方出了错么?对罗杰来说,这一切都是无法言说的,他所要的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却不幸遇到的是蜜秋儿太太悉心调教出来的心理变了态的女儿,但在别人眼里,却是他变了个色情狂,十五年的安分守己的日子也不可能再过下去了,美丽的小蓝牙齿正一口一口地啃咬着他,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水沸了,他把水壶移过一边去。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硕大的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拳曲着。他把火渐渐关小了,花瓣子渐渐的短了,短了,快没了,只剩下一圈齐整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但是在完全消灭之前,突然向外一扑,伸为一两寸长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就“拍”的一炸,化为乌有。”对罗杰自杀的这一段描写,再一次用上了小蓝牙齿,这次却不再遮遮掩掩了,干脆地变成了獠牙,因为目的达到了,罗杰安白登的这一炉香熄了,灰冷了。</p><p class="ql-block"> 《封锁》中,吕宗桢上车时是穿一身齐齐整整的西装,戴着玳瑁边眼镜提着公事包的,然而他的手里抱着的却是用报纸包的小胡同里买来的菠菜包子——平凡的、琐碎的生活的象征。《殷宝滟送花楼会》,殷宝滟第一次上门见爱玲,手里捧着大束的苍兰,百合,珍珠兰,想象一下吧,一片淡灰苍白的色彩,一如她将要对爱玲讲述的故事——一个老旧的师生恋的情节,一场无可挽回的悲剧。细心留意一下,一样的花也曾摆在了蜜秋儿家的客厅里,同样渲染出一派灰暗的调子来。《留情》中,敦凤和米先生一起坐三轮驰过邮政局,“邮政局对过有一家人家,灰色的老式洋房,阳台上挂一只大鹦哥,凄厉地呱呱叫着,每次经过,总使她想起她那一个婆家。本来她想指给米先生看的,刚赶着今天跟他小小地闹别扭,就没叫他看。她抬头望,年老的灰白色的鹦哥在架子上蹒跚来去,这次却没有叫喊;阳台栏杆上搁着两盆红瘪的菊花,有个老妈子伛偻着在那里关玻璃门。”鹦哥是年老的灰白色的,菊花也是红瘪的,正如她的日子,“经过了婚姻的冒险,又回到了可靠的人的手中,仿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虽然她也只不过做了人家的姨太太,虽然米先生只是个年老发胖的老男人——和她第一个丈夫比起来她总是羞于承认他是她的丈夫,但总归是有了着落了,比起旁人来敦凤也未尝不稍觉安心些,毕竟,“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p> <p class="ql-block">五、悲凉的世界,冷峻的眼光</p><p class="ql-block"> 爱玲的小说我很爱看,但看过之后心里总有些郁郁的疼痛。以现在人的眼光来看,她的小说人物的命运没有一个是圆满的。这或许源于她自己本身不甚幸福的人生经历,耳濡目染的都是昏朽、沉沦的生活,所以她的小说世界是另一个现实——悲凉的世界。透过她历经沧桑的眼睛,悲凉世界里,即便是喜庆,也是伤人的。《鸿鸾禧》中,玉清的婚礼便从头到尾弥漫一股抑郁的不祥之气。拍婚纱照时,“小房间壁上嵌着长条穿衣镜,四下里挂满了新娘的照片,不同的头脸笑嘻嘻由同一件出租的礼服里伸出来。朱红的小屋里有一种一视同仁的,无人性的喜气。”“玉清的脸光整坦荡,像一张铺好的床;加上忧愁的重压,就像有人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了。”“乐队又奏起进行曲。新娘出去的时候,白礼服似乎破旧了些,脸色也旧了。”“和大陆一同拍的那张,她把障纱拉下来罩在脸上,面目模糊,照片上仿佛无意中拍进去一个冤鬼的影子。”你看得出来这从头在尾是在写一场婚礼的筹备和举行么?谁会从一张模糊的照片中把新娘和冤鬼扯在了一起?然而在爱玲笔下,这是最自然不过的描写,人生只不过是一张破败的纸,就算偶尔添上几笔亮彩,在灰暗的底色衬托下,也只是一副惨淡的景色,不过是自己在为自己制造热闹罢了。</p><p class="ql-block"> 她的笔调就是这样的苍凉、冷酷,不近人情却又最接近现实。撇开一个个不幸悲哀的故事不说,就是述说的过程中,也是一贯那样的冷漠,仿佛只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等》:“轮到女仆领的小孩被推拿,小孩呱呱哭闹,庞先生厉声喝道:‘不要哭,先生喜欢你!’”每每看到这里,总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实在想象不出如何在厉喝之下说出“喜欢你”这三个字?可见说此话的人心中原本是没有半分“喜欢”的感情的。难怪在青年要替他买战争影片的票子时,他会交代一句:“要打得好一点的。”——正是听到片子里死的人堆得像山,让他动了心了。一颗麻木生冷的心即刻表露无遗。</p> <p class="ql-block">六、嘎然而止的收尾艺术</p><p class="ql-block"> 张爱玲的许多小说是嘎然而止的,看似还有无尽的后续,却一下子结束了,让人悬空了一般没有着落,再回过头去细想一下,原来真是到了尽头了,在心中被勾起无限波澜的时候,她已冷寂地拉上了幕,因为幕后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不是死去就是重新一个平淡的轮回。</p><p class="ql-block"> 《花凋》结尾:“她死在三星期后。”而在此之前,川嫦的母亲刚为她置了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川嫦把一只脚踏到皮鞋里试了一试,道:“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她是渴望着活到两三年后的,却挨不过三个星期。多么强烈的反差,在她卧床两年之后,男友交了新的女朋友,一家人各处忙着自己的小算盘,她已经准备服安眠药自杀了,却在转了一圈上海后重又留恋起这个世界,然而世事总是不能如她的意的。而原本,她是可以得到救治的,父亲舍不得出钱,母亲怕泄露了私房钱也不愿出,——他们倒宁愿在她死后修葺她的坟墓!无限悲哀,无限惋惜。</p><p class="ql-block"> 《苿莉香片》结尾:“丹朱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实在不能相信故事是这样的编排,传庆妒忌着丹朱,只因他恋慕着丹朱的父亲,因为从小没有一份健全的家庭,当他得知丹朱的父亲言子夜与他的母亲冯碧落当初曾有可能结合,他的抑郁的情感找到了寄托,仿佛溺水的人抱住了一段木头,怎么也不能松开了。可言子夜对他的鄙薄,丹朱对他怜悯式的友情,使他更加地痛恨自己,也痛恨丹朱,终于在圣诞夜的山路上,他痛殴了丹朱。然而什么都没有改变,他将继续一如既往地过从前的日子,继续在家中屈辱地生活,继续受到言子夜的鄙薄,继续时时地遇见丹朱——只是她应该不再会给他施舍的友情了吧?这是传庆心底最大的悲哀。</p><p class="ql-block"> 《年轻的时候》:“汝良从此不在书头上画小人了。他的书现在总是很干净。”故事原本起缘于他从小爱在书上画小人,画人的侧面,没想到有一天在现实中他遇到了这个仿佛自己一手创造出来的侧面的主人——沁西亚。由此开始一段不算浪漫但总算少许纯情的友谊——只是友谊,他们还来不及让它变成爱情,沁西亚已经要结婚了。汝良目睹那场浮躁潦草的婚礼,“整个的结婚典礼中,只有沁西亚一个人是美丽的。她仿佛是下了决心,要为她自己制造一点美丽的回忆。”婚礼结束了,汝良的年轻时代仿佛也结束了,他从此不再做浪漫的想象。他的书现在总是很干净。这就是一个结束了。</p><p class="ql-block"> 《红玫瑰与白玫瑰》结尾:“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在他渐渐放荡得不成形骸的时候,他“觉得他旧日的善良的空气一点一点偷着走近,包围了他。无数的烦忧与责任与蚊子一同嗡嗡飞绕,叮他,吮吸他。”也许他的骨子里是渴望着放纵自由的,可他从小学到的道德和赢得的美名约束了他,他放开了红玫瑰,却无法面对着白玫瑰,一时的出轨也不得心安,终究还是做回别人眼中的自己,这才是最稳妥的活法。可是,又焉知这一次他能操控自己多久呢?</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说不尽的张爱玲。既已闲话至此,也让我做一个利落的结束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