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衔春来——辛娟小说《燕子不来香》读感

水墨零距离

终南踏歌 | 温情回眸

燕衔春来——辛娟小说《燕子不来香》读感

—作者子嫣

辛娟，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西安市首届、第二届签约作家，入选“陕西省首届百名优秀中青年作家艺术家资助计划”。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场面》《底牌》《月亮背面》《燕子不来香》《稻梁谋》，长篇纪实文学《一代名流张子宜》：散文集《辛娟散文》《若兰如云》：诗集《靠近石头的虫子》新长篇《第八小组》正在出版中。其中《月亮背面》荣获第三届柳青文学奖长篇小说新人奖；长篇纪实《一代名流张子宜》已改编成广播剧。最新长篇小说《第八小组》拟改编成电影《太乙女人》散文集《若兰如云》荣获第三届西部丝绸之路优秀作品奖。被誉为当代实力派女作家的新锐代表。同时，辛娟女士也是画家，美术评论家，陕西省美协会员，西安美协理论研究中心副主任。近年来，写了大量美术评论文章被各大省级报刊和杂志刊登。

　

１ 初见《燕子不来香》，总觉得名字有点拗口，印象中，燕子是代表祥和美好的受人欢迎的一种鸟儿，这里的后缀意象却让它凭空多出一丝不和谐，似乎还隐含淡淡的忧伤。不禁生出好奇，这个非正常语序的书名是怎样的寓意含义？当终于静下心来开始阅读时，却不自觉地被作者优美的文字和精彩故事牵引了神思，而忘记为初始之好奇心寻求答案。

跟着作者的笔触渐次深入，直到过了三分之一篇幅，突然见到主人公“香燕”的明确介绍，才恍然明白。原来，“燕子不来香”竟是一种花草野菜，其锯齿状叶子铺展于地，中央有茎，茎顶有花苞，白色的花瓣、金色的蕊，每年燕子没来时，是当地人喜欢吃的香香的野菜，而燕子一来，即香味尽失而不能再食用，于是人们形象地称其为“燕子不来香”。民间还流传一个谚语：“燕子不来香，燕子来时便不香；我愿今年燕不来，常与吾民充糇粮。”噢，我从字相后面隐隐捕捉到的淡淡忧伤就在这里了！读完全书却发现，不知何时已悄然释怀。燕子回时，便春暖花开，万物生发，香满大地，人们不再需要凭野菜为粮，若作诗意解读，或可以说，是燕子精灵衔来春天布满人间的吧。

小说的开篇写得从容、大气，故事情节层层铺排，引人入胜，自然而然地抓住了人的眼球。其语言是优美的，叙述是流畅的，内在气韵是温和淡定的，波澜不惊的文字下，表现的却是宏大的时代背景和特殊的社会历史事件。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各色人物的鲜明个性和跌宕起伏的命运变迁，以及人情之美、人性的善与恶，乃至终南山下古镇乡村绮丽多姿的山水草木等一一浮出水面，万种风情景致均得以充分体现，如同在人眼前徐徐展开了一幅卷轴画般。

　　好的小说要有故事性，但讲故事不是小说的最终目的，说到底，故事是为塑造人物服务的，“文学是人学”，落脚点必须是人，人心、人性、人的情感和精神。辛娟无疑是善于讲故事的，她的故事讲得张弛有度，自然而生动，把不同性格的人物放置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特定的事件场域中，她只负责给每个人物安排合乎情理的出处和适宜的角色身份，然后，静观各色人物于其间自然演绎，最终每个人似乎都有了各自符合逻辑的命运轨迹。这正是她的高明之处，仿佛不是她在构造故事，而是人物在自行完成使命，自行塑造形象。由此可知，作者具备足够的艺术驾驭能力。

　　２ 要把故事讲好，讲得生动、有趣、可信，需要具备诸多条件，心理刻画、细节描写、情景设置等缺一不可，而作者深谙此道，且极善于利用身边一应因素来营造一种氛围，烘托出一种气氛。

　　故事发生地桃溪古镇的人文地理，她了然于胸，且不惜笔墨，笔下文字带着浓浓的泥土气息和地方特色，仿佛为她的故事和人物找到了生长的根系。山水林木、日月风雨等终南山下丰富的自然环境，风俗人情、世态民心等深远的人文背景，文中随处可见她饱含深情的描写。

但她的写景状物不是突兀或孤立的存在，而全部融入于情节和事态发展中，忠诚地为她的故事和人物服务，这使得她笔下的景物鲜活、人物生动、事物逼真有趣。总之，静态的或动态的，举凡皆能随手拈来为她所用，“……坐在月亮下面，像坐在谁的照看里，心里很舒坦。”轻轻一句话，即赋予月光以拟人化的情绪和温度，蕴涵了悠远意韵。杜威死的那天晚上，“窗外有叶子在风中，哗啦哗啦地往死里哭。树影黑漆漆一片。”在她的叙述中，不止花草星月雨水等有情感，小飞虫小野兔也都有感情、能思想。这些独特的小角色，为她的叙述提供了新颖的角度，从而得以在人、景、物、事间自如转换视角、自由发言，使得故事情节的发展更自然，人物形象更饱满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场令人不堪回首的“文化”运动，尽管因为种种原因相对迟缓抵达乡村，但终究不可避免地漫延到了原本“民风淳朴、文化底蕴深厚”的桃溪古镇，于是，曾经安逸地生活在终南山庇护下的古镇村民也无一例外地被运动的疯狂火热波及，许多人的命运轨迹自此被改变，更有人不幸丧失性命。

　　故事就从古镇上几户有代表性的家庭展开：孙家庄的村长孙红建，一个为人豪爽、仗义，于正直、善良中也藏着几分匪气、霸气的关中汉子，在运动中凭借自身的威力和机智，保护了一些好人，却也有意无意地损伤了一些无辜者，比如在运动中被莫名其妙枪毙的村民孙红军，这让他的良心大为不安，到最后，他的一条腿被折了；驻扎在古镇的兵工厂——军用被服厂的厂长杜威，于运动开始不久，竟因为一次酒后乱性无法面对而自杀身亡；而他的妻子张秀娟，在这种异常背景下却仿佛如鱼得水，“革命热情”高涨，似乎把她积攒压抑了几十年的生命激情和活力都焕发了出来，很快就由一个安静的民办教师蜕变而成为有魄力的“女干部”，丈夫的死非但没有打消她的狂热、唤醒她的理智，她反而干劲更大了，肆无忌惮地张扬着她天性中行事果决、争强好胜的一面，不遗余力地推波助澜，把“革命浪潮”层层推高，遍及古镇每个角落，运动中伤害了很多乡邻，最后，在为村里兴修的水利工程即将竣工典礼时，亲眼看着她的恋人、工程的设计和指挥者被混凝土吞噬而自己当场发疯了；她曾经的好友陈芳菲夫妇也深受其害：一身儒雅、写的一手漂亮小楷的中小学校长刘文轩在运动中被批斗整治而惨死，一副活生生的“秀才遇见兵”的悲愤无奈，时年他只有三十多岁，而于此之前，他在“有崇学风气”的古镇很有威望，极受乡邻尊崇敬重；在本校任教的妻子陈芳菲，心地善良、温柔贤淑，平时睦邻友好、乐于助人，却也因为母亲在台湾而深受牵连，被多次批斗，她的家庭背景甚至还改写了一双子女的命运。

三个年龄相仿的好朋友，三个原本和睦安宁的家庭，在这场运动中被颠覆得支离破碎，而这些影响自然也波及至他们的下一代身上。透过这几个家庭的命运转折，便可以想见整个桃溪古镇在运动中的疯狂与混乱。

小说大致的故事场景与以往人们印象中的特殊年代乱象似乎没有太大区别，但辛娟凭借她的独特视角、巧妙的构思布局和生动质朴的语言，以及细腻、形象的细节描写，还原出了一幅鲜活生动的现实生活画面，将老题材写出了几分新意，读之若身临其境，充分感受到艺术化的趣味和神采。而更难得的是，掩卷之余，其温情铺展的文字后面隐含的思想性突显而出，令人回味。

３ “运动”对国家和民众的疯狂破坏和损害，早已盖棺定论，深受其害的人们对其进行了最广泛的口诛笔伐，然而，是否有人换个角度，从“我”出发去反思、反省呢？这样一场漫卷全国数亿人的运动，“我”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又发挥了怎样的作用？人性经得起这番拷问吗？《燕子不来香》似乎有这个意识和魄力。

且看桃溪古镇的人们是如何迎接这场运动的：“工作组刚进桃溪古镇，人便知道了，狗便知道了，山水草木就都知道了。”最先主动和工作组联系的张秀娟，“已经很久没这么痛快了……觉得自己找到了组织，找到了归属。……脸上有种火烧般幸福的红晕。”；她的丈夫、兵工厂的厂长杜威也很快感受到了“革命”给生活带来的火热变化，感受到变化所带来的强大力量，他喜欢这变化；村长孙麻子虽然搞不清“革命”是什么，但他绝不允许自己落于时代之后，他要时刻保持精神，做广大村民的领头人； “革命真好。让习惯安稳的桃溪古镇人看到了变化的新奇和聚众的快乐。……夜校就像个大戏台，吸引着这些想要展示自己却苦于找不到舞台的演员们。……这是桃溪古镇的节日，人们都在埋怨革命来得太晚，都在庆幸革命最终到来。”“谁也不知道革命是啥样样，但这不妨碍心里的激动和澎湃……”

　　人群中只有极少数人保持着清醒。刘文轩“发现了人的变化，街上原来那种慷懒、那种不紧不慢、那种不问世事的暧昧没了……人们雀跃，人们的脚步匆忙，像是都在奔赴一件什么重大的事情，就连桥下的河水和鹅卵石也轻快起来……”，而他是古镇极少见的“变化恐惧症患者”。瞧，曾经淳朴、安宁的人们是如何热衷于表现自己！如何狂热地希求变化！在这样的集体意识下，又能指望人群做出怎样的理智思维和明智行为呢 ？！ “桃溪古镇上空的气流突然间剧烈起来，风越刮越紧。”这让村长孙麻子始料未及，局面似乎有点失控，“孙家庄突然间冒出来好几个与孙红军不共戴天的人，这让孙麻子觉得怪，之前大家一团和气，抬头不见低头见，内里却有这么大的怨恨。他有点后悔了，”但事态的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并没有多少恶行的村民孙红军竟然被当成恶霸枪毙了！“这让孙麻子想不通。心慌不安。” 但是，一个昔日邻居的死亡并没有唤醒狂热的人群，且看枪毙人那天，“人们仿佛赶集市般，仿佛看大戏般，仿佛过大年般，都纷纷享受集聚的快乐，纷纷享受猎奇的兴奋，纷纷享受围观的满足。……枪毙孙红军的日子，成了桃溪古镇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一个节日。布告一经发布，桃溪古镇从上面的天空，到下面的尘土，以及每一个人，每一棵树，每一根草，每一只鸡，每一条狗，每一头猪，都兴奋起来，翘首以待那个日子的来临……”如此冷漠、疯狂、丑陋的群体相！作者此处的文笔是不动声色的辛辣和犀利，让人不自主想到了鲁迅笔下的“人血馒头”，不忍卒读人性中隐含的这份愚蠢的麻木和冷酷。

由勒庞的《乌合之众》引发出一段话：“一旦融入一个群体，你就会传染上他们的动作、习惯以及思维方式，做出一些明显荒唐但丝毫不自知的事情。”权且用这个理论来释义人们在运动中表现出来的狂热盲从疯狂无情吧！在群体中，个人的道德感责任感往往会不自觉地消失。

４ 所幸，在这场狂热之外，毕竟有一双清澈的眼睛观望着。故事的另一条叙述主线“香燕”——一个豆寇年华、恬静清纯的姑娘，此时正独自在人群外，安然地照顾一只野兔产子，在被远远传来的枪声瞬间惊吓之后，很快“心里充满了新生命诞生的惊喜。她不知道街上也有一些惊喜的人，他们的惊喜来源于另一个生命的消失。” 《燕子不来香》描写的是悲情事件，整个作品透出的气韵却是温暖明亮的，作者对人间的温情回眸，正是通过“香燕”这个角色的刻画来实现的。 透过这双纯净清澈的眼，你会发现，世间一切美好从未消失，即使在疯狂混乱的运动中，人和人之间的真情也一直在，比如，鳏夫孙麻子和寡妇七儿之间淳朴真挚的感情；比如刘文轩和陈芳菲夫妇始终如一的恩爱和谐；比如情窦初开的四梅与姐夫之间坚守的伦理道德等等。

　　作者实在是个情爱描写的高手，她笔下的情感是唯美的、干净的，不止人类之情感美好无比，就连野兔小山小水之间的情思，也被她写得生动感人、柔肠百转。既然人间真情一直在，那么一切就都是有希望的！一切终将回归正轨！ 不仅如此，明净心眼发出的光还是温暖慈悲的，透过现象，看到了恶人的可怜悯处，懦弱者的可同情处，盲从混世者的可悲可悯，一切殊可原谅！人性的恶已使人受苦，人终须救赎！

　　所以，在“文革”结束，实行土地责任制后，倍受运动折磨的陈芳菲，首先想到的是去帮助尚处疯癫中不省人事的张秀娟打理田地；而耳濡目染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和人间温情一段时间后，张秀娟竟然不药自愈，慢慢恢复清醒，一步步回到了正常理智。桃溪古镇其余各人也都自然回归各自的位置，整个社会恢复了井然秩序。 小说的最后，作者引出了一段插曲，即关于香燕和她青梅竹马的恋人杜康的血缘背景关系，看似多余，好像无谓地使事态复杂化了，其实，这恰是作者良苦用心所在，是她对纯真善良者的温暖关照。香燕和杜康从小一起长大，随着年龄增长，俩人之间自然滋生出一种情愫，但伴随心智的进一步成熟，已然隐约见出二人性情并不十分相合，继续往前，只是沿袭一种事态的惯性，婚姻前景实是堪忧的。故事情节如此发展，便自然解了惯性力量带给人的困囿，让他们有机会找寻更适合自己的情感姻缘。 诚然，这部小说并非完美无缺，其前面大部分内容写得从容、扎实，情、理与逻辑和谐相融，但尾章处理略显潦草，个别情节和人物安排有疏漏之处。然而瑕不掩瑜，兼具可读性、趣味性与社会批判性等文学特性的《燕子不来香》，自有其艺术审美价值，是值得一读的好小说。

作者简介子嫣，本名张琦（张逸君）。古城咸阳人。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创作发表诗歌、散文、纪实文学及文艺评论文章二百余万字。出版有诗歌集《素心待月》，散文集《万世供养》《桑烟有径》，纪实文学《岁月的彩虹》《山村巨变》，长篇报告文学《焰正蓝》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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