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未及言说的告别

闲云淡水

其实，我一直都在逃避婆婆离去的话题。今晚大姐过来陪我，聊着聊着她突然就哭了起来，她说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地想妈妈，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没了依靠。我别过脸去，望着窗外，大姐仍然在那里絮叨，而我悄然滑落的泪水随着窗外的云朵飘落在思念的时光里

人生终要面对别离。婆婆的离去，说突然，也不算突然。三年的缠绵病榻，她常在病危与好转间浮沉，连带着我的心，也像被磨钝了，生出几分“皮实”来，她时常喊我说："我这次怕是真的不行了。"可这一次，她什么也没说，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气力陡然耗尽。

我仍机械地重复着抢救的动作，二姐吓得惊慌失措，大声哭喊，我还在强作镇定地安抚："不要哭，没事的，经常这样，缓一缓就好了......"可这一次，我的手再也挽不住那渐渐消散的生命。她真的走了。即便在她气息断绝的瞬间，我仍固执地做着人工呼吸——怎么就这样走了呢？您这次，连一句道别都吝于给我，尽管我们早已道别过无数次。

您走时，我没有落泪。是不悲伤吗？三十六年朝夕相处，您当我是女儿，我当您是亲妈，我们早已血脉相融。最后的半年，我和您同榻而眠，因为我知道您也是很恐惧的，害怕您突然走了身边都没有人发现。无数个夜晚，您的疼痛，您的呻吟，我只能用轻轻的按摩来慰藉您，让您知道，我一直都在。您走得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般，面容平静得仿佛下一刻就会醒来。最舍不得的是您的老儿子，他一遍遍亲吻您渐渐冰凉的脸颊，像是要把温度重新渡给您。我也轻轻抚摸着您的面庞，除了那消逝的体温，恍惚间，您只是在安眠。

我想，您该是无憾的。三年生死线上的挣扎，无数次的告别，该说的该嘱咐的您也都交代了无数次。您一直都非常清醒，其实您是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的。

您的一生，爱说爱笑，喜欢热闹。总爱絮絮叨叨地讲那些陈年往事。您兴致勃勃地说，我认认真真地听，讲到尽兴处，您便开怀大笑——那笑声爽朗，常常感染得我也跟着笑起来，哪怕有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那些旧时光里的细枝末节。

对于您的离去，我心中并无遗憾。在您最后的旅程里，我一直都在。公公走后，为了抚慰您失去依靠的伤痛，我带着您走遍大江南北：从东极的第一缕曙光到北极的绚烂极光，从吉林的秀美山水到辽宁的辽阔海滨，从内蒙古的茫茫草原到异国的俄罗斯风情，从荆楚大地到天涯海角。这些旅程，成了您最骄傲的谈资，每每向老邻居们"炫耀"时，眼睛里都闪着光。

您虽没上过学，却有着最质朴的人生智慧。勤劳、善良、正直、勇敢。十八岁那年，您毅然离开故土，跟随同乡加入山东支边青年的队伍，万里迢迢奔赴北大荒密山。那段拓荒岁月，铸就了您坚韧不拔的品格。您常说，后来的日子再苦，也比不上当年垦荒时的艰辛。

后来您嫁给了公公，总笑着说被他"骗"了——他瞒下了整整十岁的年龄差。新婚伊始，孩子们接二连三地到来，也许是生活压力，公公性子急躁，孩子们淘气，所以日子也是过的鸡飞狗跳的，但是公公是极顾家的，勤劳啃吃苦，在那样的年代也都能让孩子们吃的饱穿的暖，一群儿女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健康长大。我进门后，为了改正公公的暴脾气，便总是用说笑的方式调和他："爸，有话咱好好说呗。"公公也是欣然接受的，渐渐的也是不笑不说话了。

有公公相伴的晚年，您是幸福而满足的。两人形影不离，每天都要巡视一遍我们家的店铺。公公心思细腻，发现问题从不直说，总是拐着弯提醒。那段时光，他成了站前大街那片的片长，对街坊邻里的事了如指掌。以至于他猝然离世后，我走在街上，总有熟悉或不熟悉的人问："怎么不见你家老爷子了呢？"他的离去，竟牵动着许多人的心。

您的最后时光，终究被病痛缠绕。全身脏器都已衰竭，却仍顽强支撑了三年——您是有多舍不得膝下这一群儿女啊！

您常说，人终有那一天。"我走了，你们都别哭，也不要披麻戴孝。活着不尽孝，死了瞎哭嚎，没意思。你们都孝顺，我知足，戴朵小花儿就行。"

您离开已45天了，我却总觉得您还在。二姐回湖南了，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为了照顾您，她曾抛下一切赶回来；如今您走了，她又怎能长久放下生计守在这里？

您走后，家里依然热闹，并不显得空荡。可当二姐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我鼻尖猛地一酸，泪水决堤而下——妈妈不在了，这一别，山高水长，再见遥遥无期。

大姐说您偏疼我，我也自认担得起这份偏爱。我们共度的这一程，前半生您护我们周全，您的晚年我倾尽所有来照顾。您总是跟二姐念叨："没想到志丹把我照顾得这么好。"我本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在家里也都是大家照顾我，唯独在照顾您时，拿出了全部的耐心和细心。所以您的离去，我心中坦然，了无遗憾。

您"五七"之前，嫂子回来了。还像您在时一样，一家人整整齐齐地聚在一起。我带她们重走了当年陪您去过的一些地方，只是时间匆忙，要赶回来为您烧七，只走了很小的一部分。

二姐在家这段时间，精心照料着我们的生活起居；二姐走了，嫂子接过了这份温暖。我时常觉得自己是世界上嫁的最幸福的人，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却一直被爱紧紧包围。前两天不小心摔伤了腰，嫂子二话不说就推迟了回娘家的计划，留下来照顾我；六十多岁的大姐不辞辛劳，为我洗洗涮涮，端茶送饭。二姐每天视频聊天时刻关注我的伤情，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比世间任何珍宝都珍贵。从前家境宽裕时，我们倾尽全力照顾这个家；如今我竟况差些，全家人又都来支持我。这份守望相助的情谊，为下一代树立了很好的榜样。

妈，您放心吧。您在时，我就常对您说："不管什么时候，我们姊妹几个都会相亲相爱。"您看，除了您不在了，一切都没变。

家里依旧热闹，因为有孙女（大美妞）在。只是不知等她开学走了，屋里只剩我和您的老儿子时，那些空荡荡的角落，会不会被思念悄悄填满。

夜深了，并不寂静，窗外偶尔驶过的车辆，室内姐姐的鼾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妈妈，其实我很想您，很想，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