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库文谈]戴信军：——追寻诗圣杜甫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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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行万里家何在

——追寻诗圣杜甫的足迹

文/戴信军

一

东泗河汇入黄河处的南瑶湾村，耸立着一座墩厚多峰的小山，上面满布杂树、野草，黄昏间紫雾弥漫，当地人称其为笔架山。

山下有一院落，两眼窑洞，黑门砖墙。院里花草吐露芬芳，几棵枣树高低错落展露虬姿。乡土之气，自然风韵。沿洁净顽石小径走进窑门，窑洞狭窄而幽深，空旷亦朴素。在这平凡的乡野窑洞土炕上，传闻诞生了诗人杜甫。我不知是否唐代杜甫就住在这眼古窑洞里，或是当地人为怀念诗圣在旧址上重新修复的。但似乎都不重要，它只是人们纪念杜甫的一个地域文化符号。

诗歌产生泥土中、大河间、劳动号子声中，乃至狼烟烽火间。“至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青年杜甫满怀理想寻求报国为民之途。安史之乱，朝政腐败，国破山河在。杜甫乱世烽烟抒写性灵，苦味人生凝聚诗间。《月夜忆舍弟》：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一缕残阳从杜甫诞生窑窗口探进来，窑内充满明亮温馨。这简陋清净的空间，透出一丝沧桑古朴之意。我似乎看到横征暴敛，破败凋零，由盛渐衰的唐帝国；听到了咸阳古渡耶娘妻子送别的哭泣声；深夜石壕吏拉丁的怒骂声；长安水边丽人虢与秦的箫歌琴音……唐皇江山正在变味！兴庆宫笙歌几何春秋？我仿佛与杜甫小院相遇，诗圣布衣麻鞋，坐在青石台旁石凳，邀我樽酒同饮。树上鸟啼，花间蜂鸣，满院酒香、诗香、泥土香。

我们走向南瑶湾村，人工渠高高架在路旁，伸向远处河边。村头大树下村姑池塘边浣衣嬉戏，远处河边牧羊汉子唱起悠扬的山歌。母牛麦草垛下舔着小牛犊，两只小狗追得正欢。野苇、残荷、鸭鹅，组成小山村朴素的风俗画卷。

笔架山隐去色彩，黑魆魆峰峦诉说着远去的梦幻。半个黄月爬上山头，我的耳畔回响着杜甫沉郁的吟诵：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这是我2001年4月底带美院版画系学生文化考察巩县宋陵、石窟寺、杜甫故里写的一段文化考察笔记。

那时，乡道泥泞，大家雨中渡河，有木船河中驶来，恍惚达摩一叶而度众生。考察写生石窟寺后，当地人告诉我们，离石窟寺十几里路有杜甫故里，便一行途步去了笔架山。唐时，杜甫在这里度过无忧的童年生活，7岁“开口咏凤凰”。这里有洛水、黄河交汇之壮美，高原沟壑自然之奇险，石窟寺为历代帝王礼佛之地。重游杜甫故里、石窟寺，今非昔比。北魏帝后礼佛图，浮雕精美，世间孤品。飞天神姿，最美菩萨。李世民曾经礼佛，唐玄奘在此出家。幼年杜甫虽无文字记载，但这方水土一定对诗人产生影响。唐代巩县均田法得到实行，农民生活自给自足，乡村保守稳定。笔架山窑院是杜家宅院一部分，杜甫曾祖父为巩县县令。这里有上院、内宅、花园、读书院、下院、临街房等。现在建起杜甫文化园，形成建筑群及池塘，为游人怀念杜甫，穿越时空，追寻杜甫当年生活足迹，在杜甫诞生窑基础上发展延伸，民间传说自有其合理性。重游杜甫故里，写生归途随笔记之：笔架山下，杜甫故里。诗圣唐韵，古窑传奇。石窟礼佛，洛神佑滋。乡野蝉鸣，少陵布衣。奉儒守官，杜家诗事。“三吏”“三别”，安史乱世。秦道瘦马，鄜州避之。茅屋秋风，风骨铸诗。魂落湘水，漂泊东西。情寄笔墨，瑶湾游记。

（2024年10月5日）

二

《四库全书》“杜甫传”记载：“杜甫字子美，本襄阳人，后徙河南巩县。曾祖依艺，位终巩令。祖审言，位终膳部员外郎，自传。父闲，终奉天令。

”杜甫，字子美（712一770），父亲杜闲，与继室卢氏再婚，育有五子一女，长子杜甫生于巩县。母亲在杜甫降生几年后病亡，后寄养洛阳二姑母家。杜甫出身封建统治阶级家庭，祖父为晋代名将杜预，父亲为奉天（陕西乾县）县令。其家族中多人为官。“奉儒守官，未坠素业”，影响杜甫终生精神追求。小时，公孙大娘的剑器浑脱给他留下印象，“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这剑艺神韵使张旭书法的境界得到升华。杜甫在成都时曾写诗回忆儿时生活：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 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

杜甫童年有南瑶湾乡野生活情趣，更多受洛阳中原文化熏陶。《游龙门奉先寺》“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20岁后，杜甫沿黄河流域游历江南，“虎头金粟影，神妙独难忘！”顾恺之维摩诘壁画给他留下强烈视觉冲击。

青年杜甫喜好游猎，唱歌，10年足迹遍布齐越。“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壮游》他在长安十年时，父亲为乾县令，但不久去世，杜甫穷困开始。“卖药都市，寄食友朋。”“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杜甫在长安诗人朋友情谊深的有高适、郑虔、王维、岑参等，得到他们的友情关照。杜甫33岁时在洛阳，遇见了从长安失落来此的李白，被仙风道骨的诗仙所吸引。与李白相携渡过黄河，登上王屋山，寻道访师。“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又遇不得志的高适，三人同游，喝酒呼鹰，高歌诵诗。这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一次奇遇。杜甫后来一直怀念李白，赞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赠李白》李白遭流放时，更是担心挂念，“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李白送杜甫诗：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杜甫在洛阳曾陪年愈70岁李邕同游下亭，新亭，谈文论诗，开阔视域。朝庭李林甫专权，“口有蜜，腹有剑。”“书中仙手”李邕被李林甫所害。杜甫闻李邕负谤而死，作《八哀诗》怀念。李林甫扩大增租抓役，随意挑起战争阴谋。杜甫考试进赋均失败，加之身体衰弱，使他有机会走进底层社会，看到民生疾苦哀嚎，官宦骄奢盘剥，写出了为人民发声的诗歌《兵车行》：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华清宫歌舞升平，民间灾荒凋敝。去奉先（蒲城）途中所见写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到奉先家里刚满周岁小儿病饿而死。李白南游中，也时刻关心长安安危，“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

755年，安禄山范阳起兵，15万叛军攻占洛阳，自封大燕黄帝。安禄山、史思明为胡人，曾得玄宗、贵妃信任，对腐败朝廷了解才敢造反。杨国忠替代李林甫后，一人专权，善于迎合玄宗聚敛天下财富欲望。安史之乱达7年多，使盛唐逐渐衰变，元气大伤。在安禄山进攻下，封常清、高仙芝一路败逃，函谷关尸横遍野，峪塞人稀。唐玄宗怒杀高仙芝，派哥舒翰率20万唐军扼守潼关，令出击叛军。杨国忠督战失误。老将身弱，朝廷轻敌，在灵宝会战崔天祐，全军溃败，哥舒被擒。潼关难守，长安危急。756年6月潼关失守。杜甫5月从奉先到白水，一家老小随逃难人群北窜。幸亏表侄王砅将马借给陷入泥泞草地的他们，杜甫艰难行进在荒沟野原。渴了喝泉水，饥了采摘野果充饥。日走山道，夜宿破庙，穿过鄜州秦直道，到鄜州附近的同家湾暂住友人家。多日后，才将家小安置在羌村。

此时，长安城内车马争道，人哭狗叫。“天子初愁思，都人惨别颜。”人们逃往终南山峪或渭北高原。唐玄宗抛弃人民，携贵妃和群臣朝西逃窜。行至马嵬坡遇兵谏，怒杀杨国忠。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逼玄宗缢死杨贵妃后，他们一路逃命四川。7月太子李享（肃宗）在灵武自己即位，准备反击安禄山叛军。杜甫闻信，即告别羌村家人，北上延州欲绕道投奔灵武，混乱中被胡人捉住，押解长安。 史书记载“数尝寇乱，挺节无所污”。

安禄山被儿子安庆绪谋杀，肃宗从彭原南迁凤翔。杜甫逃出长安城，穿过郭子仪与胡人对峙的前线，到凤翔面见肃宗，被任左拾遗。宰相房琯自帅率师讨贼，10月兵败被肃宗罢相。房琯布衣时与杜甫相交至深，杜甫上书欲救房琯，引起肃宗龙怒。后将房琯贬为刺史，杜甫为华州司功参军。肃宗命杜甫离开凤翔探家。青袍朝士，徒步荒野。途经耀州玉华宫，写下“溪回松风长，苍鼠窜古瓦。不知何王殿，遗构绝壁下。”今年六月我到玉华宫写生，梵音缭绕，白鹤翔舞。唐时建筑唯留遗址，山崖依然雄奇。当年杜甫走到这里，念国思妻，身心疲惫。

“忧来藉草坐，浩歌泪盈把。冉冉征途间，谁是长年者。”金圣叹批注：“本欲哭人，忽然自哭。正欲自哭，忽然不哭。哭人痛，自哭痛，总不如不哭尤痛也！看他“溪回”等句，一路是行来道，然忽然藉草坐下，人生至此，真是通身都歇。”今游写杜甫当年藉草泪盈之地，烟云飘渺，山峦幻化。感慨物去人非，随写拙诗记之：

“龙窝铁壁谁铸天？唐王狩猎驰东南。行宫十殿有五门，子午岭旁皇家苑。杜甫万籁《玉华宫》，乱世不知何王殿！玄奘四年弘佛法，圆寂玉华肃成院。金刚心经传众生，青龙飞天游河山。”

杜甫历经苍崖猛虎，寒月白骨，得以生还骤见羌村妻子，儿女褴褛，瘦妻悲咽，然心仍在朝庭。《北征》读来“悲感横生，涕泪交下。”“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远离成都和灵武集团的内斗，离开肃宗的氤氲香气，杜甫看到了现实百姓悲苦和朝廷穷兵奢靡的真实人生。2015年3月，我随刘文西老师鄜州羌村采风写生。眼前，三孔古窑洞，一孔倒塌。院中枣树，杂木，寒风中颤栗。那长条形黑木门，颇似巩县南瑶湾村杜甫故里窑洞风格。青砖砌筑，窑壁下一小神龛，窑门褪色对联醒目。当地人怀念杜甫，希望杜甫的故事流传羌村。秧歌队村里“沿门子”，花馍馍摆了几张桌，抓鸡娃娃、十二生肖等，彩色熏剪纸表现当地民俗民风。村人围站窑垴原畔，如痴如醉。小村沉浸在欢快的秧歌舞、跑旱船中。小村多古树，窑低房高，错落混居，体现时代的新选择。这里是陕北、关中交汇之地，两地风俗，语言多样，淳朴，善良，好客。当年杜甫一家避难小山村，得到乡亲们关照，养鸡，砍柴，种菜，过上暂时安逸的乡村生活。杜甫离开肃宗，重归羌村，写下《羌村三首》。其一：

“峥嵘赤云西，日脚不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拏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金圣叹批注：“怪我在”用《论语》成奇句。不必道，偏看他笔墨倔强。不写几死幸生，相煦相沬之语。一则“怪我在”，一则“偶然遂”，人亦归矣，还作十成死法相待，岂非异致！”杜甫关押在长安时，写下了《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乱世忧心，正如杜甫在《春望》中描写：

“国破山河在，春城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安史之乱带给人民无尽的苦难和恐惧，“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残一人出骆谷。”在宝鸡骆峪口写生时，我看到墙上这首诗。杜甫眼见大唐衰败，现实使他清醒。“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端争来送。”“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在羌村，我们为老翁写像，沧桑的皱纹，厚实的面孔。羌村滋养了他们世世代代，也曾抚慰过杜甫归客之心。“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羌村釆风写生随感拙诗记之：

“鄜州观《月夜》，魏塔访故地。冰河藏春色，羌村多画意。”

“古槐泠风高原春，半年三回写羌村。明月今夜为谁照？古窑无语笔墨纯。”

戴信军教授在天水南郭寺杜甫曾写诗的古柏下写生

三

759年杜甫弃官华州司功参军，投奔侄杜佐秦州（今天水）在秦州生活游历了三个多月，写下秦州杂记等诗歌一百多首。杜甫游秦州南郭寺观两千多年古柏，“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陇地“陇草萧萧白，洮云片片黄。”“河朔风尘起，岷山行幸长。”给杜甫留下极深印象。由于突蕃蚕食洮州和岷州，他在秦州的生活艰辛到“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杜甫无奈一家十月先走同谷流寓一月。“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生别展转不相见，胡尘暗天道路长。”十一月山里雪天地寒，挖土芋，捡橡栗，全家老少生活陷入绝境。“有家有家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去蜀途中，山道奇险，野兽出没。马陷泥泞，悬壁木梁。过青阳峡，攀泥功山，翻木皮岭，渡水会渡。“终身历艰险，恐惧从此数。”年底到达成都。如今，天水已是旅游圣地，我多次去天水麦积山写生，那里有一条三国古道，穿越秦岭，直达蜀地。杜甫在成都西郊西岭下，浣花溪畔建了一座草堂，“浣花溪水水西头”，一家人生活暂时有了着落。得到友人和乡邻帮助，“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此生那老蜀，不死会归秦！”八十年代我曾带学生去杜甫草堂，昔日“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一亩草堂，四年旧址，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块圣地。住在茅屋的杜甫，依锄除草，种树培药，观魚赏鸟，暂得安乐。八月恶风淫雨卷走草堂三重茅草，屋漏难眠杜甫写出了《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茅屋风雨飘摇中的杜甫仍祈愿天下寒士有安居之处。

西蜀边疆颇发战乱，多陷农民起义和军阀叛乱之中。长安二次陷落吐蕃肆虐，百姓逃离。当杜甫听到长安又收服时感叹：“盗贼本王臣！”初到成都，杜甫得到代理成都尹高适帮助。严武来成都后关心杜甫，但严武应召入朝。成都少尹徐知道叛变，成都陷于战乱，“一国实三公，万人欲为魚。史思明被儿子杀死，代宗长子李适收复洛阳。宋州刺史刘展叛变，袁晁起义，仿佛天宝悲剧重现。杜甫一家流亡绵州、梓州、阆州、汉州等地，“三年奔走空皮骨”。“昔如纵壑鱼，今如丧家狗。杜甫拜访了屈死在故乡狱中射洪县陈子昂故居。回成都临行时在阆中房琯坟前祭拜。严武重返成都后，杜甫被重用，为节都使署中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并赐绯鱼袋。严武能诗善战，攻土蕃，收失地。与杜甫赋诗泛舟，一起欣赏“岷山沲江画图”，谈论边疆战事。严武突亡，杜甫别离草堂东下夔州，在山坡盖起简陋“客堂”。夔州都督柏茂琳赠给杜甫一大片柑林，生活始有保障。山城为杜甫带来惊喜，“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三峡大坝修建前，我曾与同事乘船釆风写生杜甫描写舟行的三峡江涛，及沿途民风民俗。真乃龙涛击石，云扫群峰。市井孤城，民风强悍。杜甫仍关注贫困人的生存，“富家厨肉臭，战地骸骨白。”怜悯邻居穷苦老妇，劝吴郎不要插篱笆。“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由于此地气候恶劣，朋友远离，杜甫弟杜观写信劝他离开夔州。768年杜甫启程，“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船过三峡，山险浪恶，准备北归长安。此时长安多地叛乱，吐蕃进攻，只能暂居荆州。杜甫漂泊沿途写出许多祖国山河美景诗篇，“水色含群动，朝光切太虚。”《瀼西寒望》“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绝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可是“饥藉家家米，愁征处处杯。”生活困顿，人亦衰老，牙齿脱落，耳聋无力。到衡州无奈船上度日。“归路从此迷，涕尽湘江岸。”“暮年漂泊恨，今夕乱离啼。”杜甫一家在既闷热又寒湿的篷船上漂泊天涯一年多，饥饿病痛，风痹病加剧，仍写出最后心声：

“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水乡霾白屋，枫岸叠青岑。郁郁冬炎瘴，濛濛雨滞淫。鼓迎非祭鬼，弹落似鸮禽。”“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杜甫晚年依然胸怀“洗乾坤”之志。“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困居篷船，何处安身？“湖南为客动经春，燕子衔泥两度新。旧入故园尝识主，如今社日远看人。”杜甫闷坐船中，见燕子不忘旧人，不觉老泪纵横。面对乱世兵变四处躲避，靠卖早年采集保存的草药维持生存。他与渔民友善互敬，渔民帮他集市卖草药，扶助行走迟缓病体的杜甫。看到渔民生活艰辛，杜甫仍对朝廷抱有一丝希望，“谁能叩君门，下令减征赋。”杜甫在潭州时，偶遇做“弩跖”的年轻诗人苏涣，苏涣敬仰大诗人，关心杜甫遭遇。苏涣欣赏杜甫诗句“盗贼本王臣”。杜甫也认可他“徒有疾恶心，奈何不知几”诗句。苏涣诗中还写道：

“一女不得织，万夫受其寒。一夫不得意，四海行路难苏涣给杜甫沉闷忧愁的漂泊晚景带来一缕人间温情，孤独中有一聊天朋友。病中杜甫意外遇见街头卖唱的李龟年，绝代歌人流落潭州。“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泪花四目欣喜，重逢，别离，风亦悲凉！杜甫欲去广州，“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鲲鹏”。但战乱又一次逼得杜甫离开潭州，漂泊到衡州，“五十白头翁，南北逃世难。”苏涣去了岭南。“丧乱死多门”。贫病与精神压迫下的杜甫，凄凉惊恐无望，藜羹暖肚，补丁遮身。五十九岁杜甫病逝在漂泊湘江边的篷船中，一代诗圣在孤清的月夜魂归湘水。

戴信军教授河南巩县杜甫诞生窑写生

四

我曾生活教学的长安老美院兴国寺一带，为杜甫在长安居住之地。他的足迹遍布少陵塬、神禾塬、樊川、杜曲、杜陵西、曲江南，及蓝田等地。“寸步曲江头，难为一相就”。“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梓里衣冠不乏贤，杜陵韦曲未央前。”八、九十年代的曲江，还是田园溪流，每到三月，红色、紫色、白色芨芨菜肥嫩而鲜美，我踩着芨芨菜小道，到王宝钏寒窑写生。蓝田玉山下蓝关古道我也常去写生。长安没有给杜甫施展才华机遇，他在肃宗时作为左拾遗一年多，并不被肃宗真正重用。杜甫政治上有大抱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忧国忧民，一以贯之，从国家和人民利益考虑，维护国家统一。但又是一个复杂矛盾的个体，对待农民起义，军阀叛乱站在维护统治者立场和国家稳定思考。杜甫自称清狂，潦倒，自命性拙、性真。对皇权的无度，横征暴敛，造成人民苦难有自己的洞见。“边廷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杜甫虽出身官僚家族，但贫困使他“生涯似众人”。杜甫虔诚尊儒奉儒，忠君爱国，同时敬佩汉代政治家。为人敦厚，刚正朴素。“豪迈居傲，热情执着。”杜甫生活的时代，是文学艺术相较开明健康时代。杜甫延续风雅和建安诗风，创作比较自由。五律、七律，及长篇排律，成就惊人，贡献巨大。“为人性癖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写诗必须“苦用心。”元稹评杜诗：“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文人之所独专矣。”《容斋随笔》宋.洪迈指出：“唐诗无避讳”。杜甫有广阔的胸怀，努力改变现实的乐观精神。虽也受道家思想影响，喜好剑术、弓射，寻仙访道。但时间短，又回到寻找仕途，寄居皇权，积极促进社会和谐，消除贫穷的追求上。杜甫是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真诚对待现实。对底层生民报以同情，为他们的苦难发声，也为全家人的生存，以引起上层关注。但自己深陷贫困而无力自拔，难以改变超越残酷的现实。杜甫虽遗失早期许多诗稿，仍为我们留存了1400多首诗。诗歌真实的反映了那个时代，以及诗人的人生轨迹，诗歌越接触社会生活和民众，越容易被人民接受。诗人单纯、真诚、可爱、天真，这是由于诗人本真、本性决定的。记得鲁迅评说：杜甫似乎不是古人，就好像今天还活在我们堆里似的。我两次读《百年孤独》，里面有一句话，“直接和上帝解决灵魂问题”，而上帝就是自己，自己是自己的佛。人的精神寄托，可以是文学、艺术、书籍、自然、工作，唯不可寄托于他人。这是当代人一种思想理念，并不代表特殊历史时期人们的精神追求。杜甫把希望寄托在玄宗、肃宗、代宗等人身上，甚或唐太宗再世。这是他悲剧重要原因之一，亦是历史局限。王维开元九年进士擢第。后因受叛军伪官而被贬，但一首“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在弟王缙营救下得以赦免。后任太子中允，岑参为右补阙，和杜甫左拾遗同朝出入，唱诗闲散。杜甫赞王维，“最传秀句寰区满，未绝风流相国能。”陪在肃宗身边，杜甫留下的只能是“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伴此身”？“天颜有喜近臣知”。而皇帝给诗人的自由是有限的，不会“天下为公”。晚年，王维隐居终南山辋川得宋之问蓝田别墅。种植银杏，弹琴啸咏。奉佛修心，诗画田原。

“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

这里清泉高挂，云走山间。1300多年银杏树天地辉映，树后为王维坟。王维临终，“忽索笔作别缙书，又与平生亲故作别书数幅，多敦厉朋友奉佛修心之旨，舍笔而绝。”《旧唐书》现在辋川遗址还可见到这棵千年王维手植银杏树，我即兴而写之。

皇权为私利、世袭。这里可以从三位诗人境遇得到启示。李白以道为主，兼儒及纵横家思想影响，寻仙问道，上谒自谏，欲求功名，以仕途改变自己人生。晚年深陷唐玄宗、李亨、李璘父子、弟兄争斗中而遭流放夜郎，幸遇赦东归。王维为官谨慎，乱世中幸存退隐，晚年诗画寄情山水间，潜心自己的精神体验，奉佛修心得以诗佛传世。杜甫为儒家所束缚，“法自儒家有”。为人民苦难发声，为底层呐喊，为改变社会敝端诗柬皇权，至死不改初衷。体现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儒家知识分子优秀品质。“兵革自久远，兴衰看帝王。”《入衡州》杜甫自比葵藿，“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他们都具备古代文人独立的人格和思想，敢于为社会发声，为自己发声，铁骨自信，个性明显，不屈服权贵，人生经历复杂、坎坷、矛盾。特别是杜甫遭遇个人不幸悲剧人生。三人都在皇帝身边任过官，杜甫、李白未得到皇帝真正重用。千百年来，他们的诗歌为人民所喜爱，传诵，代表了盛唐诗歌的最高成就。

杜甫当时不为文坛接受理解，如流传的《中兴间气集》《河岳英灵集》，未选杜甫诗，轻薄为文者反造谣毁谤。李白、王维、郑虔、高适等死后，面对当时文壇“兰苕翡翠”诗风，杜甫有清醒认识和见解，“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他坚持现实主义诗歌创作道路，追求鲸涛碧海，万千气象。直到北宋才有了杜甫诗集。宋代黄庭坚写杜甫画像诗生动传神，“中原未得平安报，醉里眉攒万国愁。”

杜甫曾游玉华官遗址水墨写生

五

一场秋雨，又一场秋雨，西安晚秋寒气渐浓。行人匆匆，伞花点点，我想再去长安拜谒杜公祠。出西安到长安，出长安东行不远，沿泥泞坡道登上少陵塬畔，鸟瞰樊川，河流如带。杜公祠门旁古木松柏，土崖高耸。青石台阶直达朱红大门，遗憾雨天因防滑坡闭馆。东侧坡道木门有楹联：情系苍生无愧诗壇圣哲；心在魏阙豈是杜陵布衣。我曾多次杜公祠“诗圣堂”拜谒杜甫并写生，殿阁错落，古木苍劲。紫荆、紫薇、腊梅环绕庭院。记得西殿前有一楹联：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下波澜。这樊川唐时为虢国夫人游春之地，也是皇家狩猎后花园。杜公祠碑记：祠建于明嘉靖1526年。祠原在牛头禅寺西南一里处，清乾隆末年毁于火灾，嘉庆九年重建于牛头寺至今。杜甫746年至759年前后流寓长安杜陵、樊川一带，自号杜陵布衣、樊川野老。雨中，我一人漫步牛头禅寺，大殿柱上映现于右任一幅对联：佛在何方到此即是天竺国；林开大戒坐时自有上乘禅。感叹诗圣杜甫，诗仙李白，诗佛王维，曾同在长安明月下，晚年命运各异，令人欷歔。

推窗远望终南

一轮明月悬挂终南山

那是从唐朝一路飘来的月亮

今晚如此光明，纯净，孤远

杜甫曾忧伤的月亮

月光下羌村、秦州、奉先

儿女褴褛，瘦妻悲咽

妻孥怪我，还家少欢

月光撒满江山

白头低垂，孤舟客远

塞雁孤鸣，盗贼殿前

星垂江阔秋近天

明月入帘清人间

老笔风雨传民声

苦味千诗腾光焰

李白邀月同樽

对影三人，月明长安

王维隐居辋川

弹琴长啸，明月松间

诗歌点亮中华文明灯塔

三人驾明月翱游九天

诗人与明月同辉

永驻人民心间

苍生的路悲苦泥泞

唯有心月普渡慈航

愿明月照亮黑暗

愿世间沒有流离战乱

愿天下漂泊者俱开颜

二0二四年十月初稿

二0二四年十二月二稿

二0二五年三月七日三稿

参考资料：

《杜诗杂说全编》曹慕樊

《杜甫传》冯至

《金圣叹选批“杜诗”》

《容斋随笔》洪迈

《四库全书》精编

后记:《歌行万里家何在》脱稿后，清明节我与牟运道、陈建国、朱均让同游天水麦积山。返途夜宿天水卧龙寺旁，朋友得知我念想杜甫当年写南郭寺古柏，第二天早去九龙山时，又返回几十里到南郭寺，了却我一心愿。当我站在千年古柏下，望着虬枝苍桑古柏，感叹造化神奇，仿佛穿越时空。杜甫南郭寺观望古柏低吟，诗仙李白也曾来到古柏下作诗。感叹岁月长河，随水墨而写之，拙诗以记之。

夜宿“卧牛”梦南郭，

老子随风飘陇南。

晨起虔诚拜诗圣，

偶遇诗仙醉东泉。

李白剑游南郭寺，

“老僧三五众，

古柏几千年。”

诗圣携家南郭寺，

“老树空庭得，

清渠一邑传。”

绕山两周望草堂，

子美三月秦州难。

陇地新颜春色浓，

水墨古柏几千年。

二0二五年四月六日



戴信军教授在天水南郭寺杜甫曾写诗的古柏下写生

艺术简历：

戴信军一一陕西省社科院书画艺术中心特聘研究员

中国美木家协会会员、中国版画家协会会员、西安美术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西安美术学院老教授协会会长、陕西省老教授协会常务理事、黄土画派研究会会员、西安中国画院特聘画家、文化部美术创作研究基地特聘版画家、陕西中国画研究会名誉主席、写生中国陕西直辖分部副主席等。

作品欣赏：

戴信军教授在玉华宫写生作品

戴信军教授在天水麦积山写生作品

戴信军教授在杜甫写诗天水南郭寺古柏写生作品

编辑/牛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