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里的歌声

云上之琴🌈散文

夜色里的歌声

—— 读李娟《走夜路请大声歌唱》有感

城市的灯光像鱼群般游弋时，我曾以为自己早已熟透，能跌进柔软的绿草地，在泥土的芬芳里滚向自由的方向。

然而我被夜色吞没，随波漂流。身体里的哀伤左冲右突，却找不到一道缺口可以流淌。

万里之外飘来一首歌。

歌声细如蛛丝，却像最韧的金丝，穿透城市密不透风的缝隙，直直扎进心里。

这是谁的歌声呢？

她走在无月无星的浓夜里，走在连绵起伏的森林里，走在无边无际的孤单里，边走边唱。

歌声那么轻柔，轻得谁也未曾听见；歌声那么遥远，远得已流淌了亿万年。

歌声又那么辽阔，辽阔到弥漫整个宇宙；歌声又那么有力，那么坚定，仿佛能撑住下坠的星辰。

大棕熊从树洞深处抬起头，浑浊的眼瞳里漫进歌声的纹路。它静悄悄地起身，循着声浪退向更幽暗的灌木丛，为这歌声让开一条无形的路。

赤狐蹲坐在岩石上，尖尖的鼻子急促地翕动，把歌声里混着的泥土腥气、松针苦味，都酿成了可以舔舐的甜。

野狼在山谷那头停下脚步，血盆大口里的獠牙慢慢收起。它对着虚空嚎叫一声，那不是示威，倒像是给歌声的回应—— 绵长，且带着某种敬畏。

夜夜哭泣的孩子正攥着被角抽噎，歌声缠上他的指尖，忽然就长出透明的翅膀。他扑棱棱掠过屋顶，看见月光把大地铺成银色的绸缎，哭声早散在风里了。

坟墓里的孩子蜷缩在黑暗中，睫毛上还挂着惊惶的泪珠。歌声像柔软的棉被盖下来，他终于松开紧攥的小手，呼吸变得又深又匀，连眉头都舒展开来。

迷路的旅人在迷雾里打转，靴底沾满泥泞。当歌声撞上他的耳膜，他忽然像抓住了救命的绳索，紧紧攥着这声音跌撞前行。山风扯着他的衣角，他却越走越稳，直到最后一缕雾气从眼前散开，晨光正漫过新翻的泥土。

运河边的我，也被这歌声漫过了。

我没有听清歌词，听着听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再听下去，泪又下来，笑着笑着，眼眶又热了。

就这样在歌声里悲喜不能自抑地游荡。是被这悲喜不能自抑的歌者传染了吗？

这传染力远胜于新冠—— 毕竟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她在歌唱谁呢？

没有著名的政治家，没有伟大的文学家，没有显赫的企业家，没有耀眼的艺术家。没有任何一个名人。

歌声里有最细微的怜悯：狗、猫、老鼠、鱼、蚂蚁…… 甚至扫帚、垃圾……

歌声里有最平凡的众生。

单身贫穷的木匠，昏暗的土房里蒸汽弥漫。黑乎乎的大铁锅里，灰白色的汤水翻滚着，浓重的羊油膻味漫出来—— 那是郭大爷和儿子的晚餐。

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正全神贯注地叠着衣服，动作游标卡尺般精准。

瘫痪的老外婆在黑暗中摸索着起身，扶着凳子，拐着小脚，一点一点挪到灶边，再慢慢地摸到米缸和水瓢，艰难地为李娟做早餐……

隐约又分明地，闪过了我的外婆、我的邻居、我的同学、我的同事……

她在努力歌唱每一个平凡者的名字，不让这些名字在星空里湮没消失。

她在歌唱我：溃败的我，平凡的我。

我听见的正是我自己。所以我泪流满面，又笑靥如花。

我从未知道，我这么重要—— 重要到让她写了那么多文章来搜寻；重要到让她吃了那么多苦，走了那么多路，也要努力地歌唱。

她充满怜悯地注视着卑微的我，孤单的我。

是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也是每一个消没于人海的读者。我们似乎没有脸孔，没有名字，可她歌唱的正是你，正是我。

这是隆冬厚厚的积雪里传来的歌声。

整个房子被风雪重重封堵五个月。她饿得连妈妈的纺锤都吃了—— 那是个插了筷子的土豆，放在床底下四个月，早已四面发芽，瘪得像核桃。

在一个寂静寒冷的深夜，她被它的“精神” 打动，终究还是 “残忍” 地吃了它。

歌声里听不到抱怨，反倒冲走了我的抱怨。

歌声里数落着妈妈：曾大呼小叫、兴师动众地惊动全世界寻找她，结果大家大动干戈、筋疲力尽地搜寻后，发现她正在被子下呼呼大睡。

歌声里取笑着妈妈的无知，得意洋洋地说成吉思汗是化学家。

数落和取笑里，却流淌着对妈妈的深情，像融雪渗进泥土。

歌声如自由的毽子，潇洒地上下飞舞—— 尽管生活中的李娟，一生恨事是踢毽子只能踢两三个。

歌声里的她无比强大，无所不能，自由自在。

无拘无束，跌宕起伏，完全不知道下一个方向，像风拂过草原。

歌声里还有她的呐喊：像在《我的阿勒泰》里为消失的木耳呐喊，为即将掉落的村庄呐喊，为即将坠落的孩子们、为正在坠落的我们呐喊。她像那个忘掉一切、急吼吼冲过去接住坠楼孩子的吴菊萍，奋力地歌唱，想用歌声接住孩子们，接住我们。

窗外，五颜六色的灯珠漂浮在夜色里，喧闹着。

此前每一个繁华的夜色，都让我觉得自己是孤岛；此刻，歌声漫过堤岸，孤单竟悄悄退潮了。

她有着彻骨的孤单，所以只能大声歌唱。她的孤单，却拯救了我的孤单。

歌声平静地流淌，平静地跌宕，接纳着起起伏伏的人生。

为了去哈国，阔阔来一家失去了富裕的生活，跌入贫困。他们从头开始：一个夏天自己盖房子，没请一个工匠；寒冷的日子里忙了一个月自己挖井，打出的水却咸苦难饮，洗衣服都会结出厚厚的白碱，只能继续走很远的路到李娟家打水；四处借钱买了辆破旧的二手车，本想拉客运货赚点小钱，结果从买来第一天起就东修西修，不到一个月彻底报废。

生活似乎越来越绝望，家庭变故惨重，但根还在，一点一点从大地里生长出来：女儿终日操持家务，父母去打工，两个男孩帮人挖泥巴…… 他们虽贫穷，却依然坚强体面，赢得尊重。

她教我们平静地接受生活的沉重，甚至在沉重里笑出声来。

她是那样的自由，从小到大都让我羡慕。

想跑就跑：奔跑下数百级的青苔石阶，和同学追逐、打闹，裙角扫过石阶上的露珠。

想睡就睡：甚至站着大合唱时就睡着了，像阳光下打盹的猫。

想读就读：天天坐在家门口的白蜡树下，封闭了耳朵和触觉，用一整个夏天读繁体字的童话，在文字的森林里试探、抚摸、辨认，像松鼠在林间捡拾松果。

想玩就玩：总是一个人安静地在戈壁滩上玩耍，远处是一排排白杨林，再远处是无边的土地，风里有草籽的气息。

想飞就飞：突然从蜡烛光中消失，只留下一根针，像精灵收起了翅膀。

想叫就叫：在楼下喊同学的名字，仰着头叫了一遍又一遍。等待时拔草、看报、观察蚂蚁搬家，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而我，也许正是那个在楼上不停做作业的“好孩子”，没有下楼的自由，只能隔着窗户，看她的影子被风吹得摇晃。

后来她抓到一只螳螂，从衣角拽下一截线头系在螳螂肚子上，捡了小纸片缚在它身上，找到一小截铅笔头，认真地把我的名字写在纸片上。她又喊了几嗓子我的名字，把螳螂放在楼下的天井里，拨正纸条，然后离开了。

从那以后，我的名字被忘记了，被一只螳螂负载着，在世间流浪，像一粒被风带走的种子。

她又是那样的不自由：“家在狭小拥挤的天井里，是上百年的木结构房屋，又暗又潮，一共不到八平方。挤着没完没了的垃圾…… 门上有破洞，可以钻进钻出。”

我家也曾那么小，又暗又潮，却没有那么多垃圾，木门上的破洞也没那么大—— 原来，连不自由都有不同的模样。

她每天只能吃一个苹果，吃的时候总盯着果核，生怕第二天没得吃。

她那样不自由，不得不经常加班，有时连续上班五十多个小时，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像落满星星的夜空。

她的自由和不自由激烈地撞击，掀起浪花，晶莹的水珠四溅，然后叮咚叮咚地一路歌唱着跑了，跑过宽广的大地，一路洒下绿茵。歌声划过夜空，像明亮的流星，一路洒下星光，照亮那些同样在自由与束缚中挣扎的人。

我为这歌声着迷。我听见了粗粝的童年，滚烫的青春，深广的怜悯，那些真诚的悲伤，那些朦胧的向往，还有深不见底的遗憾。所有这些里，都装载着被遗落的自己—— 仿佛是李娟的，又似乎是我的。她牵住了我的手，手心的温暖传递过来，和我的体温模糊在一块，像两滴雨落在同一片叶上。

我没有想到会喜欢她。曾扔掉过她的书，像扔掉无用的垃圾。

也没有想到会喜欢《遥远的向日葵地》，读了之后很喜欢，便又读《我的阿勒泰》，没想到更喜欢。以为《我的阿勒泰》是她的巅峰，没想到《走夜路请大声歌唱》让我更喜欢，像爬山时以为山顶是终点，登上后才发现后面还有更高的峰。

她在垃圾堆里长大，也在自由里长大。她用别人扔掉的垃圾做了闪闪发光的戒指，做了可以远航的船，描画了最美丽的仙女…… 她总能创作无数的意外。我读了一本又一本，总有意外、总有惊喜、总有眼泪、总有笑声在前方拐角处等着我，像走在春天的草原，不知道下一朵花会开在何处。

这是李娟的歌声，是大自然最深处的歌声，是知了年年不懈的歌声，也是你我最初的歌声。

去吧，去聆听，去挖掘，去寻找，去追随这遗失的歌声。里面藏着最原来的你，最美好的你，永远永远的你。

勇敢地歌唱吧，歌唱吧。这是你的歌声，独一无二。只要歌唱，生活就会透出光来；只要歌唱，你就能走出密密的丛林，挣脱厚重的夜色。也会有人因为你的歌声，走出森林，走出夜色，走出迷茫。

歌声拨开密密的荆棘，一路艰辛，却越来越嘹亮。你摆脱了贪婪的金钱豹的追踪，翻越第一百座山岭，终于安全抵达回家的渡口。此时风平浪静，红日东出，一只小船正稳稳地等待，船头沾着晨露，像未干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