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月引东楼》第六章 讲台风月(上)

雨落山人

<p class="ql-block">第六章 讲台风月(上)</p><p class="ql-block">两年后师专毕业,文月言被分配到沂东县一所山乡中学任教。那天他抱着一摞《水浒传》课本,踩着满地枯黄的杨树叶走向教室。这一年刚满二十二岁,个头不足一米六,蓝布中山装的袖口磨得发亮,却总把领口系得严严实实,仿佛这样就能遮住骨子里那点挥之不去的局促。</p><p class="ql-block">乡中学建在山坳里,三排红砖瓦房歪歪扭扭地趴在坡上,最高的那排是教室,中间是办公室,最矮的两排是教职工宿舍。操场就是片凹凸不平的黄土地,篮球架是用树干钉的,篮板早被孩子们砸出了裂缝。文月言分到的单身宿舍在最东头,窗户正对着女老师的宿舍区,他每天早晚都能看见炊烟从那边的烟囱里冒出来,像一根根细细的线,牵扯着他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p><p class="ql-block">他是春天分配来的,教初一和初三的语文。报到那天,校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文老师是咱乡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师专毕业生,将来要多带带年轻老师。”文月言当时笑得一脸憨厚,心里却在冷笑——当年在都平县城,谁不说他文月言是“嘴皮子赛过说书先生”?若不是家里没背景,他本该留在县城中学,哪会来这“白天见牛羊,晚上听狼嚎”的山沟沟。</p><p class="ql-block">真正让他觉得这山沟沟还有点意思的,是秋天新来的女老师张岚。</p><p class="ql-block">张岚是从烟台师专毕业的,比文月言大一岁,梳着齐耳短发,眼睛亮得像山泉水,说话时带着点胶东口音的软糯。她分配来教英语,宿舍就在文月言斜对门,隔着一条三米宽的土路。每天早上,文月言都能听见她推开木门的吱呀声,然后是轻快的脚步声——她总比别人早半小时去办公室生炉子,炉膛里的火光映在她脸上,像抹了层胭脂。</p><p class="ql-block">文月言第一次正眼看张岚,是在开学后的教职工大会上。校长介绍新老师时,张岚站起来鞠躬,蓝布衬衫的领口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脖颈,文月言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似的,直到校长点他名字“文老师补充两句”,他才慌忙站起来,说了些“努力工作,不辜负期望”的套话,坐下时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p><p class="ql-block">夜里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文月言盯着天花板上的蛛网,总想起张岚鞠躬时的样子。他又想起那本被他翻烂的《水浒传》,想起潘金莲推开窗户的瞬间——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灭了,他对着黑暗啐了一口:“呸,什么东西!”可越想忘,那画面越清晰,张岚的笑脸和潘金莲的眉眼,竟在他脑子里拧成了一团。</p><p class="ql-block">九月中旬开始讲《水浒传》,讲到“武十回”时,文月言像打了鸡血。那天他特意换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卡其上衣,提前半小时到教室生好煤炉,炉膛里的烟煤燃得正旺,把他的脸熏得通红。学生们背着书包涌进来时,他正站在黑板前写字,“潘金莲”三个字被他写得格外用力,粉笔末簌簌往下掉。</p><p class="ql-block">“都看好了,”文月言转身时,手里的教鞭在讲台上敲得“啪啪”响,“今天咱们讲这《水浒传》里最不要脸的女人——潘金莲!”</p><p class="ql-block">底下的学生们“哄”地笑起来,几个调皮的男生挤眉弄眼。文月言板起脸,教鞭指向黑板:“笑什么?这女人先是勾引武松不成,转头就勾搭上西门庆,最后还毒杀亲夫!这种水性杨花、蛇蝎心肠的女人,就是千古罪人!”</p><p class="ql-block">他讲得唾沫横飞,眼睛却越过学生的头顶,望向窗外。办公室的门开着,张岚正端着搪瓷缸子往外走,晨光落在她发梢上,镀了层金边。文月言的声音突然拔高:“你们说,这种女人该不该骂?该不该打?”</p><p class="ql-block">学生们被他的气势吓住,齐声喊:“该!”</p><p class="ql-block">张岚似乎听到了动静,抬头往教室这边望了一眼。文月言赶紧收回目光,假装专注地翻课本,手指却在“潘金莲”三个字上抠出了一道印子。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既紧张又兴奋——他就是要让她听见,要让她知道,他最恨的就是这种“不正经”的女人。</p><p class="ql-block">下课后,文月言抱着课本往办公室走,刚到门口就撞见张岚。她手里拿着本英语教案,看见他时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打招呼:“文老师,你讲课真有激情,学生们听得可认真了。”</p><p class="ql-block">文月言的脸“腾”地红了,刚才在课堂上的嚣张气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结结巴巴地说:“张、张老师见笑了,乡下孩子调皮,得用点心管。”</p><p class="ql-block">“我听你讲潘金莲那段,”张岚眨了眨眼,眼里带着好奇,“你好像特别生气?”</p><p class="ql-block">“能不生气吗?”文月言立刻来了精神,挺直腰杆说,“这种女人败坏风气,祸乱家庭,放在过去是要浸猪笼的!我最看不起这种靠男人、害男人的女人。”他说这话时,特意加重了“靠男人”三个字,眼睛紧紧盯着张岚的反应。</p><p class="ql-block">张岚的笑容淡了些,低下头小声说:“其实文学人物挺复杂的,潘金莲也有她的苦衷吧?”</p><p class="ql-block">“苦衷?”文月言提高了音量,引得路过的老师侧目,“谋害亲夫还有苦衷?张老师你太善良了,这世道人心险恶,尤其是女人,表面看着温柔,心里指不定打着什么算盘。”他这话一半是说给张岚听,一半是说给自己——他总想起梦里潘金莲递过来的那碗药,热气腾腾的,像藏着刀子。</p><p class="ql-block">张岚没再接话,抱着教案匆匆回了座位。文月言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点得意——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先给她个下马威,让她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p><p class="ql-block">从那天起,文月言总找机会“偶遇”张岚。早上他会比平时更早去办公室,假装生炉子时“顺便”帮张岚的炉子也添上煤;中午去食堂打饭,他会特意排在张岚后面,等她打完了再“碰巧”买一样的菜;下午放学后,他会拿着课本去操场散步,等张岚路过时就“请教”英语问题,哪怕他明明知道答案。</p><p class="ql-block">张岚起初有些拘谨,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她刚从城里来,对乡下的生活不熟悉,文月言又是本地人,总能给她讲些山里的规矩:哪条路下雨天不能走,哪家的井水更甜,甚至连食堂大师傅的脾气都摸得门清。有一次张岚的自行车链条掉了,还是文月言蹲在路边,满手油污地帮她修好的。</p><p class="ql-block">“真谢谢你,文老师。”张岚递给他一块手帕,眼里满是感激。</p><p class="ql-block">文月言接手帕时故意碰了碰她的手指,软乎乎的,像刚蒸好的馒头。他心里一阵酥麻,嘴上却大大咧咧地说:“小事儿,以后有啥难处尽管找我,在这乡中学,我熟!”</p><p class="ql-block">他知道张岚住在单身宿舍,冬天没有煤,晚上只能盖着厚厚的棉被看书。于是每周末回家,他都会从家里背来半袋煤,趁张岚不在时倒进她的煤池里。张岚发现后要给钱,他总是摆摆手:“咱都是同事,客气啥?再说我家就在山下,拉煤方便。”</p><p class="ql-block">张岚过意不去,就经常从城里带些饼干、糖果给他,说是“给文老师补补”。文月言每次都假装推辞,然后偷偷把糖果分给班里的学生,让他们在张岚的英语课上表现得乖一点。学生们得了好处,见了张岚就喊“张老师好”,喊得比谁都甜。</p><p class="ql-block">办公室的老师们看在眼里,私下里有人打趣:“小文老师和小张老师这是要成一对啊?”文月言听了从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嘿嘿笑,眼角的余光却瞟向张岚,看她红着脸低下头,心里就像喝了蜜似的甜。</p><p class="ql-block">他开始在课堂上更频繁地“点评”潘金莲。讲到武松拒嫂时,他说:“你们看武松多正直,面对诱惑不为所动,这才是真男人!”讲到西门庆勾搭潘金莲时,他拍着桌子骂:“这对狗男女,伤风败俗,活该没好下场!”每次讲这些,他都故意提高音量,确保坐在斜对门办公室的张岚能听见。</p><p class="ql-block">他发现张岚听课时会偷偷往他教室里看,有时还会在办公室问他:“文老师,你说《水浒传》里的女人怎么都那么惨啊?扈三娘嫁给王英,顾大嫂成了母夜叉。”</p><p class="ql-block">文月言趁机说:“女人啊,就得安分守己,相夫教子,别想着攀高枝,更别学潘金莲那样不安分。你看袭人,《红楼梦》里的袭人,对宝玉多好,踏踏实实伺候人,这才是好女人。”</p><p class="ql-block">张岚眼睛一亮:“文老师也喜欢《红楼梦》?我最喜欢黛玉了。”</p><p class="ql-block">“黛玉太娇气,”文月言摇头,“还是袭人好,懂事,贴心,知道疼人。”他说这话时,目光在张岚脸上停留了很久,看得她低下头,耳根都红了。</p><p class="ql-block">十月底的一天,下了场冷雨,山里的气温骤降。放学后,文月言看见张岚抱着一摞作业本,站在宿舍门口发愁——她的宿舍窗户漏风,晚上写教案冻得手都握不住笔。</p><p class="ql-block">“张老师,咋了?”文月言装作路过,明知故问。</p><p class="ql-block">张岚搓着冻得发红的手,指着窗户说:“这窗户缝太大,风往里灌,晚上没法备课。”</p><p class="ql-block">“这好办。”文月言放下手里的书,“我那儿有旧报纸和浆糊,我帮你糊上。”</p><p class="ql-block">不等张岚推辞,他就跑回自己宿舍,拿来报纸、浆糊和刷子。张岚的宿舍很小,一张木板床,一张书桌,一个煤炉,两个人站在屋里,几乎转不开身。文月言站在窗台上糊报纸,能闻到张岚身上淡淡的雪花膏味,混合着煤烟味,让他心里痒痒的。</p><p class="ql-block">“文老师,你慢点,别摔着。”张岚站在下面扶着他的腿,声音里带着关切。</p><p class="ql-block">文月言的腿被她扶着,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似的,手里的刷子差点掉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故意把浆糊蹭到手指上,笑着说:“你看我这笨手笨脚的。”</p><p class="ql-block">张岚赶紧递过抹布:“快擦擦吧。”</p><p class="ql-block">两人的手碰到一起,张岚像触电似的缩回手,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雨声和两人的呼吸声。文月言看着她低垂的眼睫,突然想起《红楼梦》里宝玉和袭人初试云雨的那段,心“咚咚”跳得像要炸开。</p><p class="ql-block">糊完窗户,雨还没停。文月言本想告辞,却看见张岚的书桌上摆着本《唐诗宋词选》,随口说:“张老师也喜欢诗词?”</p><p class="ql-block">“嗯,没事的时候看看。”张岚请他坐下,给他倒了杯热水,“就是有些地方不太懂,想请教文老师。”</p><p class="ql-block">“请教谈不上,互相学习。”文月言接过水杯,指尖的温度透过搪瓷杯传过来,暖烘烘的。他翻开诗集,指着一首李商隐的诗说:“这首《无题》写得好,‘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写的就是真情实感。”</p><p class="ql-block">张岚凑近看,头发丝扫过文月言的脸颊,痒痒的。“我总觉得李商隐的诗太朦胧,不像李白那么大气。”</p><p class="ql-block">“朦胧才好,”文月言转头看着她,眼睛在油灯下亮得惊人,“就像人心,藏着的情意才最动人。你看《红楼梦》里的宝玉和袭人,他们之间的情分,不就是藏在日常里吗?”</p><p class="ql-block">张岚的脸更红了,低下头小声说:“文老师对《红楼梦》很有研究啊。”</p><p class="ql-block">“谈不上研究,就是喜欢。”文月言放下诗集,身体微微前倾,“其实我觉得,男女之间的感情,就该像宝玉和袭人那样,自然而然,真心相待,没有那么多虚情假意。不像潘金莲和西门庆,全是算计和欲望。”他故意把“真心相待”四个字说得很重,眼睛紧紧锁住张岚的目光。</p><p class="ql-block">张岚的心跳得飞快,她能感觉到文月言的呼吸落在她的额头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她想躲开,却像被钉在椅子上似的动弹不得,只能低着头,看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p><p class="ql-block">“张老师,”文月言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温柔,“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个子矮,家里条件也不好,可我是真心想对你好。”</p><p class="ql-block">张岚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讶。文月言趁热打铁,握住她的手:“从第一次见你,我就……就喜欢上你了。我知道这话唐突,可我忍不住。”</p><p class="ql-block">他的手很烫,带着常年握粉笔和农具的粗糙,却握得很紧。张岚的脑子一片空白,她来乡下半年,孤独又寂寞,文月言的关心像温暖的阳光,让她渐渐依赖。此刻被他这样握着,听着他滚烫的告白,心里的防线瞬间就垮了。</p><p class="ql-block">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糊好的窗户纸,发出“沙沙”的声响。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像要纠缠在一起。文月言看着张岚泛红的眼眶,慢慢凑过去,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p><p class="ql-block">张岚没有反抗。</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文月言没有回自己的宿舍。张岚的床很小,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褥子,带着淡淡的肥皂香。文月言躺在她身边,听着她急促的呼吸声,心里既有得偿所愿的得意,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这感觉和他想象的不一样,没有报复的快感,反而有点像偷了东西的紧张。</p><p class="ql-block">“文老师,”张岚的声音带着颤抖,“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对?”</p><p class="ql-block">文月言搂紧她,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怎么会不对?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就像宝玉和袭人,天经地义。”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起了潘金莲——当年她是不是也这样对西门庆说过?这念头让他打了个寒颤,赶紧用更紧的拥抱把它压下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