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撷英(读《明史》之一〇九)奸臣何以“奸”的历史回味——来自《明史·奸臣列传》的启示(上)

平民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明史》读到《奸臣卷》,猛然惊悟,原来在古人那里,奸臣不是一般的坏官,只有进入权力核心,祸国殃民,坏到极致的官,才能以以“奸臣”论。大明朝二百七十六年,清人为其修史,最终以“奸臣”列为正传的却只有区区六人,加上附录、再附录,也不过一十有五,与常人之明朝印象,相差何止“径庭”,怎一个难以置信了得。为此,《明史》在《奸臣列传》卷首语即特加说明,申明自己对奸臣的认定,源于《宋史》“论君子小人,取象于阴阳”之说,明确指出,“小人世所恒有,不容概被以奸名”,直白的讲,就是小人与奸臣并非等同概念,官中的“小人”并不都可以“奸臣”相称。“奸臣”者,“必其窃弄威柄、构结祸乱、动摇宗祏、屠害忠良、心迹俱恶、终身阴贼者”。论官,他们至少是手握重权的公卿之辈,否则,何以撼动皇权和社稷;论人品,他们则无疑是小人中的小人,可谓恶人中登峰造极的“凤毛麟角”。也正因为如此,有史以来,被正史和社会舆论公认为“奸臣”的,绝对是一种“稀罕”的存在,而被确定的“奸臣”,则必定是遗臭万年的权奸民贼,如秦时赵高,汉时董卓,隋时杨素,唐时李林甫、卢杞,宋时蔡京,秦桧 ,恶贯满盈的他们,即使到今天,一旦提起,亦无不是千夫所指,令神人共愤。</p><p class="ql-block"> 明朝自然少不了“奸臣”存在,但其表现形式却因政治制度的改变而别具一格。最大的改变,正如《明史》所言,“有明一代,巨奸大恶,多出于寺人内竖,求之于外廷诸臣,盖亦鲜矣”。其所以如此的根本原因之一,是朱元璋推行政治改革,终结宰相制度,大幅度强化皇权专制,从而使大一统体制一直存在的皇权与相权的普遍矛盾,转化为专制的皇帝与理政的文官集团之间的制衡冲突。为了维护皇权,控制文官势力,高高在上的皇帝就在法定政治架构之外,另起炉灶,建立凌驾于法治和文官制度之上、由皇帝直接掌控的特务机制,譬如臭名昭著的“厂卫制度”,这样就为离皇帝最近的内廷太监参与朝政,充当皇帝监控抑制外廷文官的鹰犬打手,创造出令人恐怖的可能性和施展空间。明朝中后期此起彼伏的政治祸乱,其中危害最烈的部分,基本都与不怎么靠谱的皇帝和擅权乱政、误国贪婪的大太监密切相关,如导致“土木堡之变”、让英宗朱祁镇沦为瓦剌阶下囚的王振,负恩怙势、权擅天下、败坏朝纲的刘瑾,独揽朝政、操弄党争、贪渎无度的魏忠贤,他们对大明的危害,比起前朝“奸臣”,无不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就是因为在朱元璋“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祖训约束下,这些人没有在外廷任职,因而在极其鄙视仇恨文人精英那里,他们就连做“奸臣”的资格都被剥夺干净。而除去他们,明朝留给“奸臣”形成的时间和空间便极为有限,再加上废相分权,诺大的朝堂之中,在法理上已难在出现独揽大权的宰相之类的角色,即使在永乐年间开始设立内阁,不少人延续旧习称阁臣为“相”,但他们与历史上的“相”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完全不是一码帐。这样就让“奸臣”赖以生成的资源变得非常稀薄,“盖亦鲜矣”,与之相对应,“奸臣”自然也就“盖亦鲜矣”。</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明朝“奸臣”数量虽少,但几乎每一个都是现象级存在,“质量价值”不容小觑很高。</p><p class="ql-block"> 以时间为序,排在首位的是洪武朝的胡惟庸。此人与太祖朱元璋同为凤阳梓里,定远人氏,后虽贵极人臣,但却很少提及其家庭身世,偶有涉及,也只有“父务农”的寥寥数言而已,甚为诡异。元朝至正十五年,胡惟庸在和州(今安徽和县)投奔朱元璋义军,任元帅府奏差、宣使,两年后外放皖赣,任职县、府、省十年,吴王元年,胡惟庸贿赂李善长,获其推荐回朝任太常少卿、“进本寺卿”。洪武三年,执政中书的杨宪被诛,朱元璋“以维庸为才”,擢其为中书省参知政事,次年升中书左丞(协助宰相理政的辅助大臣)。洪武六年正月,右丞相汪广洋降任广东参政,胡惟庸遂“独专省事”,七月任右宰相,洪武十年升左宰相,直至洪武十三年被诛。这一过程显明,胡惟庸绝非庸才,他之成“相”,完全来自他的聪明、用心和长时间的实践磨练积累形成的治理能力。但他亦有一致命弱点,即心术不正,“凶狡自肆”,<span style="font-size:18px;">有相才而无相器,</span>一旦得势,便分不清大小王。“独相数岁,生杀黜陟,或不奏径行。内外诸司上封事,必先取阅,害己者,辄匿不以闻。四方躁进之徒及功臣武夫失职者,争走其门,馈遗金帛、名马、玩好,不可胜数”。更有甚者,他还涉嫌毒死刘基,有与淮西侯爵武将“密相往来”、隐瞒外国使节来朝、私杀车夫等敏感的越轨行径,挑衅皇权威严。对此,雄主朱元璋岂能容忍,先以副相汪广洋纳“没官妇女”为妾违制追责,坐胡惟庸罪,再凭胡惟庸党羽、御史中丞涂节等人密告,以“谋不轨”罪名处死胡惟庸,诛连九族。谁知胡惟庸的死,还成了朱元璋开启一场“大局”的发端。身居相位的胡惟庸企图“谋逆”,让朱元璋得以正义凛然,名正言顺地废除持续逾千年的宰相制度,在体制上将国家治理大权独揽于己,登临皇权专制的最高境界,这应该才是胡惟庸案件的核心和本质。</p><p class="ql-block"> 朱元璋拿胡惟庸开刀,还有一层用心,就是借以打击和遏制骄横滋事、冲击治国理政方略底线的淮西勋爵势力。 洪武十八年,淮西勋爵头号人物李善长胞弟李存义“为人首告,免死,安置崇明”,时隔五年,再度将李存义受胡惟庸指派游说李善长同谋的旧案重启,在进一步做实胡惟庸谋逆、通倭罪行的同时,用二年多时间,株连蔓引,最终将“胡党”扩大为“逆党”,受株连而死,或已死而追夺爵位的淮西勋爵,包括李善长在内,共有一公二十一侯,因涉及而株连受死者多达三万余人 ,“数年未靖”。</p><p class="ql-block"> 至于胡惟庸是不是“奸臣”,一直异议不息,以为这是朱元璋为加强皇权专制,消除政治异己做的一个局,胡惟庸只是朱元璋投下的一枚弃子。但从《明史》记载看,胡惟庸的许多做法确实有违朝纲臣德,性质恶劣,以“奸臣”论之并不过分。事实上,清朝撰史者,对他还是比较宽容的,如果真的认同其为“谋不轨”,有谋反篡位的心迹,就一定不会就这么轻易地将他放在“奸臣”册中。<span style="font-size:18px;">也不能抹杀胡惟庸为非作歹、作死的基本事实。不过,胡惟庸因此而成为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位宰相,史上留名,也不失为是一种“幸运”和福利补偿。</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胡惟庸之后的“奸臣”,便是滁人陈瑛,永乐朝都察院左都御史,二品大员。此人入选“奸臣”,多少有点附会意味,应该是一个特例。洪武中,陈瑛“以人才贡入太学,擢御史,出为山东按察使”,建文元年调任北平佥事,与汤宗等人一道负责监视燕王朱棣动静。可他偏与燕王亲近,被汤宗密告“受燕王金钱,通密谋,逮谪广西”。靖难之役后,燕王朱棣称帝,即召回陈瑛,任其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主持院务,次年升左都御史。成祖朱棣用陈瑛,主要原因当然是其在自己身处困境的忠诚,此外还有他唯命是从以及行事时的雷厉风行,手段凌厉,以非常手段夺取皇位的朱棣,急需有一位酷臣作利刃,清除反对自己的异己之臣,而陈瑛在他眼中,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天性残忍的陈瑛,得此宠任,“益务深刻,专以搏击为能”。前期剪除建文旧臣,他大肆株连,手段残暴,不仅对所谓“罪臣”本人横加暴虐,就连他们的家人亲族,也毫无人性地肆意摧残,力求斩草除根,致使“诸忠臣无遗种矣”。朝廷稳定之后,他“阴希帝指”,对朱棣心有疑虑的朝中重臣,即便是皇亲国戚,也任意罗织罪名,不择手段地迫害打击。为都御史数年,被其论劾迫害的勋戚大臣就在十人之上,其中包括朱元璋最中意的爱婿,嫡长女宁国公主的丈夫梅殷,以及同为驸马都尉的南康公主丈夫胡观。梅殷遭暗算,被前军都督佥事谭深、锦衣卫指挥赵曦故意推拥,坠湖溺亡,而胡观亦因涉嫌参与李景隆谋逆被捕,在狱中以死明志,提起弹劾的是陈瑛,而指使安排灭人行动的也是陈瑛。文武大臣,遭陈瑛劾处,肆意打击的亦有数十人。他的这些举动,引起内外震动,最后连指使放任他这么干的成祖朱棣也看不下去,说他“刻薄,非助朕为善者”,话至此,结局可想而知,永乐九年春,陈瑛便遭报应,被其虐人伎俩反噬,“得罪下狱死,天下快之”。一个“快”字,恩仇立判,是非灼然。</p><p class="ql-block"> 陈瑛“承风旨,倾诬排陷者无算”,罪证确凿,但论无道暴虐的恶劣程度,明朝特务组织厂卫机构的行径远在其上,同时,论官职,陈瑛虽官居二品,但他的职务行为对全局的影响,远不及先前的宰相和后来的内阁学士。其实,就是酷吏,西汉的郅都、张汤与武则天主政时的周兴、来俊臣也是有质的区分的,显然不能一概以“奸臣”而论。陈瑛当然也是如此,更何况,就“心”而论,他对皇帝朱棣的忠诚并无二致,但他“以刻酷济其奸私,逢君长君(逢君之好、长君之恶),荼毒善类”之“迹”,亦足以把他钉在“奸臣”的耻辱柱。更何况,撰史者刻意抬举陈瑛为“奸臣”,极有可能是一种“据事直书”和“为尊者讳”结合、“指桑骂槐”式的春秋笔法,看似贬陈瑛,但真正贬责的却是陈瑛恶行的依据,“阴希”之“帝指”,这或许才是他们的真实意图所在。如此看,陈瑛之“奸臣”,多少有点“甩锅侠”的委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史学界给过往“奸臣”排序,有诸多版本,但前十名之内必有严嵩,则是不争的事实名次,在明朝更是无可匹敌的第一。然而,让我惊悚的,却不是他臭名昭著的“奸”,而是他何以从一个正经士人变得如此“奸”的根源和过程。</p><p class="ql-block"> 严嵩,字惟中,分宜(今江西分宜县)人。其家于乡村却是书香门弟。高祖严孟衡曾为永乐十三年进士,官至按察使,之后两世皆科考受挫,到了严嵩则一路开挂,五岁启蒙,九岁入县学,十岁过县试,十九岁乡试中举,二十五岁进士及第,妥妥地学霸一枚。二甲第二名的他,入选庶吉士,授翰林编修,可就在这时,他却因一场大病,不得已退官回籍,一待便是十年,祸兮福依,严嵩也因此而躲过权宦刘瑾横行朝廷的是非纠缠。回到家乡治病调养的他,“读书钤山十年,为诗古文辞,颇著清誉”。应该说,此时的严嵩宛若白玉,尚未被陈腐污染,十年读书,让他在文学、书法方面大得长进,声名鹊起,就连明朝“博览第一”的大才子杨慎,也不吝溢美,称赞他的作品“字字皆诗,句句有味”,“声响古乐府而情绪更感人”。到了清朝,即使顶着“奸臣”恶名,《四库全书》也还是为他的著述留了空间,多少也是一种认可。更加值得注意的是,严嵩十年苦读和文学水平激增,客观上为他日后以“青词”谄媚嘉靖,获取宠任,奠定了比较厚实的基础。</p><p class="ql-block"> 正德十年,严嵩还朝复官,五年后升南京翰林院侍读,署掌院事,嘉靖四年升任国子监祭酒。此时严嵩四十有六,正值旺年,可他已不甘再这么延续看似有为、实则无味的官场生涯,一改清高性情,转而阿谀攀附小其两岁的江西老乡、当朝红人、礼部尚书夏言。夏言受其迷惑,多方举荐,嘉靖七年,严嵩因此而转任礼部右侍郎,进入可直接侍奉皇上的核心层。本就“长身戍削,疏眉目,大音声”,仪表堂堂,再加上一心媚上,善逢圣意和夏言的倾心相助,严嵩大得皇帝欣赏,三年后,升任南京礼部尚书,再改吏部。嘉靖十二年,严嵩以贺万寿节(皇帝生日)进京朝觐,被嘉靖留京任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进入内阁大臣的替补人选行列。此时,“大礼仪之争”已到“建章立制”的善后期,负责具体事务的礼部忙得不可开交,一心逢迎皇帝的严嵩当然表现得格外勤奋,每逢皇上召见,都是单骑疾驰往来,不敢有丝毫懈怠,甚得帝欢。嘉靖十七年,嘉靖帝“将祀献皇帝明堂”,“又欲称宗入太庙”,“嵩与群臣议沮之”,惹得嘉靖不悦,“著《明堂或问》示廷臣”,不少人还在坚持,而严嵩则惶恐地“尽改前说”,转而全力奉承圣意,“条画礼仪甚备”,嘉靖亦投桃报李,“礼成,赐金币”。尝到甜头的严嵩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凡嘉靖有意,他皆尽力而为,并着力在成事的基础上,再给皇帝奉上锦上添花的意外欣喜,亦因此而获得“寻加太子太保,从幸承天,赏赐与辅臣埒”的丰厚回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过程,让严嵩发生了两个显著变化,其一,严嵩来自父亲严淮权力至上欲望的隐性基因,在官场环境的刺激下,在实践界域得到了疯狂释放,追求权力,成为他之后仕途生涯的灵魂和唯一取向。其二,进入最高权力层面的危途惊险,让他清晰地认识到,实现自己的“权力梦”,最大的靠山和可能,是赢得皇帝宠信和皇权支持,在皇帝面前,只有摆脱道德理性束缚的愚忠顺从,才是实现自我的最佳选择。这两种改变,无论怎么衡量,都是质的蜕化变质,对于严嵩,则无疑是由良而劣的分水岭,其为“奸臣”丑恶的后半生亦从此开启,一去而不返。尽管历史地看,严嵩此后的行径,丑陋不堪,但其效果却是非常出彩。嘉靖二十一年,严嵩入阁,“拜武英殿大学士,入值文渊阁,仍掌礼部事”,次年便机缘巧合,“政事一归嵩”,加太子太傅、进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少傅兼太子太师。嘉靖二十七年,如愿以偿地荣膺内阁首辅,擅专朝政,直至嘉靖四十一年被徐阶弹劾罢职,时间长达十五个年头,如果加上他之前主持内阁的时间,则为二十年。严嵩从花甲有余至耄耋出头,持杖入朝,独领朝纲,能如此者,古往今来盖亦罕兮。</p><p class="ql-block"> 严嵩之“奸”,首当其冲是“一意媚上,窃权罔利”,堪称“大奸似忠”的经典样本。“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是儒家关于君臣关系的伦理要义和道德底线,但同时,孔子也明确指出,“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把“道”特别是“以天下为己任”的臣道官德,作为“事君以忠”的行为准则,“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与此相违,就不是真正的“忠君”。荀子更犀利地指出,为臣之忠应该是“从道不从君”,而严嵩恰恰在这一基点上有违正道,走上“似忠实奸”的邪恶之途。如果说,他展文学所长,妙撰“青词”,迎合嘉靖痴迷道教的变态,被讽为“青词宰相”,尚属曲意逢迎的话,那为满足嘉靖一己私欲大兴斋宫密殿工程,搞得财政疲塌,不得不以收刮民财来弥补空缺,致使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则完全是背“道”事君的倒行逆施,这样的“忠君”,本质就是不折不扣的“害君”。严嵩媚上,还有一个过人的本领,那就是凡事有所成皆归功于皇上,而一旦有失,或有不好议论,则主动揽责,绝不推诿。勇当“背锅侠”的谦卑和“担当”,经他奇妙运作,竟成了他长宠不衰的斗胜法宝,至于君子品德风范,则早已被他弃之九霄云外的顾忌范围之内。如此行径,不禁令人想起韩非子的名言,“不恤君之荣辱,不恤国之臧否,偷合苟容以持禄养交而已耳,谓之国贼”,从这个角度剖决,谓严嵩“奸臣”,不冤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严嵩之“奸”,第二个重要标志,就是图恶阴贼。其为人颇具两面性,当面是人,背后是鬼。表面上,他温文尔雅,一派君子气度,可内心却是十分傲慢歹毒,凡是有碍于他的人,都会被其毫不留情地予以打击排除。而且他之排斥异己,绝非刘瑾、魏忠贤那样的强取硬杠,而是在道貌岸然的外表下,阴招迭出,不动声色即置对手于死地。《明史》录其史实,严嵩毒手戕害之人,主要分两类,一类是阻碍其达到权力顶峰的朝廷重臣,另一类则是揭露其丑恶行径的言官。前者如对其有提携之恩的内阁首辅夏言,后者则有因弹劾严嵩而扬名于世的沈鍊、杨继盛等御史言官,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些人遭严嵩荼毒,“皆未尝有迹也”。譬如夏言,一个了不起的正人君子、能干忠臣,对朝廷忠心耿耿,政绩斐然,对严嵩也是真诚相待,举荐有加。但他刚正不阿、敢于直言、嫉恶如仇的性格特征,却使他在嘉靖皇帝心里,成了一个容之不甘,弃之不能的“尴尬角色”,与严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当有求于夏言时,严嵩可以放下一切去谀从夏言,可一旦在皇帝身边站稳脚跟,感觉到夏言已经由提携者变成阻碍自己继续上升的障碍,尤其是察觉皇帝对夏言又心有怨时,严嵩则一面对夏言愈加恭顺,让夏言产生错觉,“谓嵩实下己,不疑也”,而另一面则步步紧逼,不动声色地与夏言切割关系,暗中设陷打击。史载,“帝以奉道尝御香叶冠,因刻沈水香冠五,赐言等”,嘉靖将自己最在意的御制道冠赐给五位重臣,面对天大宠幸,夏言和严嵩的表现则截然相反,“言不奉诏,帝怒盛;嵩因召对冠之,笼以轻纱,帝见,益内亲嵩”,这一区别,不仅完成了二者关系的彻底分离,也让彼此在嘉靖帝心中的位置发生了置换,为严嵩最终取代夏言埋下了伏笔,严嵩从此一路顺遂,先是排挤走夏言,代夏言成为嘉靖帝最喜欢的“青词第一人”,后则以精心设计的收复河套、曾铣贿赂以及结交近侍的连环罪名,让夏言在三起三落后,以最为屈辱的方式,成为大明朝唯一一个被公开刑罚公开处死的内阁首辅。夏言的死,尽管祸首是嘉靖皇帝,夏言本人的性格秉性也起了比较大的作用,但严嵩在其中的“阴贼”勾当显然更加卑鄙龌龊。与夏言同案的曾铣,位序在严嵩之前的翟銮,也同样是严嵩此类“阴招”的受害者。而对弹劾严嵩的那一类人,他亦同样以两面手法,巧妙利用嘉靖帝“英察自信,果刑戮,颇护己短”的行为特性,“因事激帝怒,戕害人以成其私”,曾分别以“十罪疏”和“五奸十大罪”弹劾严嵩的沈鍊、杨继盛,都是被严嵩以这种方式害死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严嵩之“奸”,第三个显著标志,就是父子狼狈为奸,贻祸万端,用《明史》的表达,叫“父子济恶,贪蒏无厌”。严嵩把持朝政二十年,但真实的他,除了媚上、整人与勤奋,并无太大理政才能,他能够在内阁守二十年,一半以上的功劳应该归其儿子严世蕃所有。别看严世蕃“短项肥体,眇一目,由父任入仕”,一个国子监生,官至尚宝司少卿、工部左侍郎,但他行政理事的能力却远在严嵩之上。因此,严嵩在入阁,尤其出任首辅以后,便“政事一委世蕃” ,有人向他请示政务,他都以一句“以质东楼(严世蕃的名号)”予以回答,以致在坊间有“大相、小相”之说。父倚子才的结果,往负面走,便是子仗父势,为所欲为,本就“彪悍阴贼”的严世蕃,则更是“招权利无厌”,为非作歹,无所不用其极。可以这么说,严世蕃用自己的“才能”帮了严嵩,同时也用自己的劣迹坑了严嵩。历史就是这么的残酷,当严嵩用阴贼的手段害了夏言一众贤良,在他最得意的时候,老道的徐阶也用差不多同样的方法反噬严嵩与严世蕃,在徐阶的巧妙安排下,御史邹应龙弹劾严氏父子,让对严嵩父子渐生反感的嘉靖帝,借机做起顺水文章,令严嵩致仕归籍,施以“岁给米百石”的恩惠,而严世蕃则被流放雷州,最终被御史林润弹劾,坐实其与海盗倭寇勾结,以“交通倭虏,潜谋叛逆”罪处以极刑,“斩于市”,并处籍没家产。严氏父子敛取的钱财,《明史》给出的数字,“黄金可三万馀两,白银二百万馀两,他珍宝服玩所直又数百万”。而严嵩在独子严世蕃死后,又活了两年,“老病,寄食墓舍以死”。苟延残喘的这两年,诙谐地看,亦可算是严嵩“一意媚上”的“现世福报”吧。</p><p class="ql-block"> 相比较而言,严嵩之“奸”,有祸国殃民的影响,但并无这方面过于严重的后果。《明史》在他的《传》中,写了这么一段话,“嵩窃政二十年,溺信恶子,流毒天下,人咸指目为奸臣”。等于说,他的奸臣名号,主要来自他对严世蕃的“溺信”及其“流毒”,但我认为,严嵩之为“奸臣”,最根本的原因,应该是他为了一己之私而丧失原则地一意媚上,为了谋取或维护个人权位而不择手段的阴贼害人,德性的丑恶,再加上将“忠君报国”天下为公,以天下为己任的君子情怀,扭曲并引向邪路,才是严嵩被列为千古唾弃的“大奸臣”的真正原因。清代撰史人显然在有意回避作出这方面结论,因为他们知道,天底下的皇帝,没有几个不喜欢严嵩这样的人。公说婆说,各有道理,其实,严嵩本人也心知肚明,他的临终绝笔,“平生报国惟忠赤,身死从人说是非”,隐藏其中的不甘,表达的大概也是这个意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5.08.17.于淮水之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