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鬼神 恸山河（下）——1944年衢州第二次保卫战

兰天

　　钱塘江上游的衢江水流过金衢盆地，将两岸土地冲刷得坦荡如砥。这片“进可战、退难守”的地方，像摊开的手掌，连掌心纹路都清晰可见。1942年衢州战役硝烟刚散，日军占领不足3月便仓皇离去，转而将金华、兰溪砌成屏障。彼时，衢州龙游城头守军望着东面敌营炊烟，百姓刚从兵荒与瘟疫中脱身，攥着干瘪粮袋对着田埂祈祷：别再打仗了。

战前态势与敌军动向

1944年春天，风里裹着不安的寒流。4月，日本关东军沿平汉、津浦铁路南下，洛阳、衡阳相继告急。日军如分岔毒藤，一面缠住中原，一面猛抽浙江。驻守金华、兰溪、诸暨的日军虽然不多，然我南路二十六师与换防的一〇五师正处交接空当，临时顶防的七十九师刚扎好帐篷，敌军刺刀已映着日光爬上地平线。

　　6月初，稻田泛出新绿，东路日军却踩着青苗往永康去。这座无设防的城，竟被他们慢悠悠整顿街道，墙头太阳旗招摇如恶犬吐舌，仿佛要在此生根。南路敌军自武义窜向宣平，北路在兰溪江上架起浮桥。

盘踞浙江的日军第13军团终于露出獠牙，调集金华、兰溪、武义、永康一带的第22师团、70师团步兵第62旅团，配以空、炮、骑、装甲等部队共5万余兵力，向汤溪、龙游、衢县发起进攻。

6月9日，“日军要往西打”的消息如野火燎原，当局在暮色中急开应变会；10日，古方开往汤溪的军靴声震碎晨雾。百姓肩头压着粮袋、卷着铺盖，拖家带口往山坳钻，女人搂着啼哭的娃，逃难队伍转过山嘴又续上新的，像条没有尽头的灰色长蛇。

战幕拉开与防线布防

6月11日清晨，汤溪城外露水未干，日军先头部队已踏碎寂静。我方军队悄然转移，湖镇、洋埠暂得喘息，古方阵地却枪声大作。伤兵被担架抬着后送，血滴在石板路上，像一朵朵速朽的红梅。

　　傍晚，第四十九军部急令：二十六师备战。七十六团中校团副龙霖带一营人，率先踩着月光开进龙游县城；副师长李佛态领七十六团、七十七团各两营，踏午夜露水抵达预定地区。

12日，日军攻占龙游，被敌军缠在兰溪的七十八团，至晌午才冲破阻拦开进龙游。

13日，各部如拉紧的弓弦疾逼衢州防线，帐篷支起时天边已泛鱼肚白。入夜后，哨兵压低的喝问惊飞鸟雀，零星枪声在夜雾中炸响，战斗如拉满的弓，终将射出利箭。

　　此时衢城已空。衢县政府机构拆了牌匾，分迁南乡岭头、北乡双桥山坳；百姓拖家带口往乡下躲。13日，敌军脚步声渐近，石亘、龙游县城的空气烫得能点燃。我方南路军队在草鞋岭、尚论岗挖好工事，计划在东北郊坟冢间与敌决战，又分兵扼守浮石潭北御史坟，铁锹挖土声混着远处炮声，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专员公署最后一批人撤离时，装满物品的小车轴吱呀作响，似在为这座城低吟叹息。

图为衢县南岭头乡（今衢州市衢江区岭洋乡，房屋大多被淹没）

图为北乡双桥山坳。

激战衢州：攻防拉锯

6月14日凌晨，日军兵分三路向衢州发起进攻，第二次衢州保卫战正式打响。敌机呼啸如滚雷碾过天际，炸弹在阵地炸开朵朵黑花，步兵端着刺刀涌来，喊杀声撞得山壁发颤。我方官兵趴在工事里，枪管打得发烫，密集火力织成钢网，死死挡住敌人。双方反复拉锯，阵地前沿尸体堆成小山，二十六师师长曹天戈沿战壕巡查，沙哑嗓音裹着硝烟：“为了民族尊严，今日就是咬碎牙，也要撑住！”

战至黄昏时，右翼忽传敌骑马蹄声，军部急令二十六师趁夜撤往东郊乌溪桥及黄家一线，撤退脚步在暮色中溅起尘土，像场未竟之战留下的省略号。

　　次日凌晨，日军先头部队追来，似要报前日之仇，疯了般往中央突破，想撕裂右翼。二十六师师部护着伤员，踏露水过江山港，奔向后溪街军部指挥所报告军情。

北路一四五师守潭石山，炮弹砸向敌军船，水花混着木板溅起丈高；南路军队在草鞋岭以东衔尾追击，炮声从黄昏响到天亮，震得山坳石头发颤。

17日太阳刚上山头，日军增兵猛攻南路。邵家、岩头、尹家枪炮声拧成一团，火舌舔着屋顶，瓦片在爆炸声中飞成碎蝶。别动队窜到安仁街，水军摸到龙兴殿，与我方隔江对射，子弹在水面划出道道白线。一四五师阵地被炮弹掀翻，20多士兵倒在血泊里，剩下的退守莲花镇、云溪。日军趁机占盈川村，在北岸险要处架起机枪，封死江面。

当夜，樟潭、安仁一带成了血火炼狱。双方尸体摞在田埂上，日军败后拿百姓撒气，盈川村收尸33具，杨公祠庙工埋了19具，皇墩村口草垛旁躺着20多具未及闭眼的躯体。傍晚风裹着浓重的血腥味，行政中枢和百姓往更深山里撤，脚步沉得像灌了铅。

图为盈川潭，是衢江江面最宽阔的一段。

　　6月18日至23日，战局如浸水泥絮，沉得让人喘不过气。一〇五师进城后催最后一批居民赶快迁走；七十九师在山坳炮轰敌阵；二十六师且战且退，枪管打得发烫，换弹匣时要用衣角裹住枪身，滚烫金属灼得皮肉发疼，却没人敢慢——身后是要守护的城，眼前是扑来的狼。敌军一次次想强渡东迹江，我方在缸窑、寺前丘陵筑防线，子弹打光了就扔手榴弹。

21日是农历五月初一，大雨浇得天地浑黄。20多里战线上，双方炮弹在雨幕中穿行，炸起的泥水混着血水往上涨。城南山底村阵地上，一声枪响掀翻日军少将指挥旗，敌人退了4里地，反扑却更疯，像被惹急的野兽，渐渐收紧衢州城的包围圈。至23日，包围圈越收越紧，只剩西门留道缝，风从缝里钻进来，带着呛人的硝烟味。

城破与殉难

6月25日那天是端午节，本是挂艾草、包粽子的日子，东迹渡却飘着洗不去的血腥味。上午，日军兵临城下，在飞机、大炮掩护下向东门发起攻击，400多先头部队摸到城东机场，借土堆掩护与守军对峙。幸亏我方预先探知敌情，伏兵从暗处扑出，刺刀相撞的脆响混着喊杀声冲天，当场毙敌200余人，剩下的逃至乌溪桥沙洲。

　　第145师435团团长刘一，在这次肉搏战中不幸壮烈牺牲。

　　午后炮声渐稀，市民从门窗里探出头观察动静，还有人端着自酿的酒，从孔氏南宗家庙前至南街递给官兵，酒碗相碰的叮当声里藏着一丝侥幸。

图为今孔氏南宗家庙

　　没人想到，初更后月落天黑，100多日军顺城墙缺口摸进来，在小巷鸣枪示威。我军酒后应战，辨不清敌人方位，只能往西门撤。敌军趁机四面攻城：南郊敌人冲至车站新城门，西南的窜向双港口，200多敌人乘竹筏偷袭通广门，东路日军用重炮轰击城区，砖石在火光中簌簌下落。

　　6月26日凌晨4时，三发信号弹突然划破夜空，日军借着浓雾和炮火掩护，向东、南、北三门同时发起猛攻。中国守军迅速拿起武器冲上城墙，子弹带着怒火射向敌人。东门被敌人炸开，官兵们且战且退，与敌人展开肉搏和巷战。

　　拂晓，日军的炮兵跟了上来，炮弹不断砸在城墙上；飞机也呼啸而至，向城墙和街道上的官兵投弹、扫射。南门的城墙被密集子弹打成麻脸，墙体也被炸去一截。435团副团长沈清源身上多处负伤，仍拄着枪坚持战斗，最终因流血过多，倒在南门的血泊里。

　　战至午后，我军伤亡极大。由于城区多处被轰垮，无险可据，只能退守街道，与敌展开巷战。第26师78团在团长于丕富指挥下，刺刀捅弯了就用枪托砸，最终全团几乎殉国，仅20余官兵突围生还。

　　其他守军往水亭门、西安门方向撤退，想渡江逃生，然而衢江洪水暴涨，挡住去路，日寇追兵也如潮水般涌向西边。警卫员看着奄奄一息的于团长，只听他说：“把我扔到江里，绝不能让我落到敌人手里……你赶快逃命吧！”说完便没了声息。警卫员悲痛欲绝，大呼：“团长！要死咱们一起死！”抱着团长的遗体跳进了滚滚衢江。

　　千余名撤退的国军纵身跃入波涛，日军用机枪向江里扫射，飞机来回俯冲射击，子弹像暴雨倾落在江面，激起密密麻麻的水花……此战1800多名城防官兵全部壮烈牺牲，衢城再次沦陷。

日军进城后，以保安司令部、县党部为巢穴，翻箱倒柜抢东西，浮石潭船只载着物资往东去。他们贴出伪告示骗市民回城，街巷白粉墙上写着“请你不要逃”“抗战者尽杀”等强盗标语，根本无人理会。

图为日军女兵在墙上写“抗日者尽杀”，威胁衢州军民。

　　6月27日，200多日军骑兵窜到航头街及西郊上埂、鸡鸣山，搭起帆布棚屋，马在棚外刨蹄，看似要长驻。可棚屋无地基，骑兵马鞍捆着包袱，不过是幌子。28日，枪炮声骤停，东乡百姓见阳光下没了刺刀反光，纷纷回家。

　　午后，有人指着江面惊叫：黑压压的日军顺流东撤，船挤着船，像一群慌不择路的水鸟。衢州保卫战，暂时按下了暂停键。

敌军撤退与战役余绪

6月28日午后江风，带着一丝异样的松弛。日军从樟潭一线东撤，百姓见船帆上的太阳旗歪歪扭扭，才明白这些豺狼要跑了。

自26日霸占衢城，他们就不得安宁：战线太长如将断之弦，三面山头中国军队的旗号如涨潮之水，眼看就要漫过来。

　　28日，坚守在南部后溪一线的第105师打退日军进攻；同日，南部的第26师和预备第5师、西部的第145师、北部的第146、147师奉命到达战场，全部进入阵地，准备全线反击。面对着陆续集结的我军，刚经历大战的日军无力守城，决定紧急撤退。

　　29日，南北两路日军全撤出衢州，撤退路上竟一路放火，沿江房屋烧得噼啪响，烈焰染红河天，似在给暴行画个丑陋的句号。

6月30日，烈日晒得路面发烫，衢州城里终于听不到日语呵斥。龙游还有几百敌人未走，灵山、团石山坳或许藏着零星兵卒，但主力早已像被风吹散的雾。先头部队经兰溪往金华溃退的消息，随挑夫脚步声传遍四乡。这天下午，衢县政府征派的民夫刚到上方，专员公署探路者已踩着瓦砾进城，皮鞋碾过碎瓦的声音，在空荡街巷里格外清亮。

7月1日晨光爬上古城墙时，各行政机关牌匾重新挂上断壁。北路一四六师、一四七师的脚步声震得山路发颤，南路突击队的刺刀闪着冷光，衔尾追击。百姓扛着铺盖卷回城，见着灰布军装士兵不再躲闪——有人从瓦砾堆摸出半袋米递过去，有人帮着抬伤员，断墙下的炊烟终于有了人间暖意。

　　从敌军初夏蠢动到溃退，整整26天。这场战役像块烧红的烙铁，在衢州大地上烫下深痕。我泱泱大国，岂容弹丸岛国铁蹄践踏？衢州3城沦陷，敌军深入200余里，数十万百姓流离，物资损失千万计——这样的结局，像根刺扎在衢州人心头。教训如警钟长鸣：装备落后、平原无险、补给被掐、指挥不力、军民隔阂、情报滞后，诸般因素与疏漏终酿此局。

即便如此，1944年这场“第二次衢州保卫战”，仍在历史长卷上染透血色悲壮。南路二十六师的战士们，阵地前的尸体已高过工事。最后的伤兵紧攥着手榴弹，在敌军涌来的瞬间拉燃引线——轰然巨响里，血肉与硝烟混作一团。这般惨烈，连久经沙场的老兵都红了眼眶。他们用血肉之躯证明：中国人的骨头是硬的，纵使城郭倾颓，民族的脊梁从未弯折。

　　此役，我军两团长、一副团长壮烈殉国，营连级以下军官阵亡133名，士兵殒命4664名；日寇亦付出3800余人的死伤代价。

衢州两次保卫战，5600余侵略者永远成了异乡枯骨，而8400名中华忠魂，已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

请看视频衢州第二次保卫战

“血战江城赤，骨铮视死归。”硝烟散尽，倒在衢州大地上的英魂，早已化作山川的脊梁。他们的勇烈，足以让鬼神垂泣，令山河动容。那份埋于焦土下的不屈火种，终在岁月里代代相传，从未熄灭。

谨以此文纪念在衢州保卫战中英勇牺牲的军民！

图片拍摄与创作：江国华

视频剪辑与处理：徐志花

文字编写：江国华

美篇制作：江国华

2025年8月18日 于浙江衢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