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条的记忆

耕耘者

<p class="ql-block">人这辈子,总有些味道刻在骨子里,忘不掉。对我来说,油条就是这个味儿。一闻到它,就像有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记忆的门。门里头,是我在乌溪江边的老家,是那些简单日子里,掺着点酸楚却又亮晶晶的盼望。</p><p class="ql-block">那时的乌溪江老家,安静得像个世外桃源。山连着山,像忠厚的看门人;水绕着村,像温柔的臂弯。村子不大,就窝在这山水之间。村头有家小小的饮食店,天不亮就热闹起来。那口大油锅“滋啦滋啦”响着,是清晨最动听的曲子。掌勺的老师傅眼神钉在面团上,一双手就是最巧的活计。看,一块面团在他手里变戏法似的:揉几下,服帖了;一抻一拉,成了薄片;刀光一闪,切成匀溜的长条。两根面条叠起来,竹筷在中间利索地一压,留道痕。两手捏住两头,轻轻一抻,再麻利地一翻,就成了下锅的“坯子”。顺着锅沿滑下去,两手飞快掐掉两头的“荠头”扔回面盆,油锅里立刻热闹了。热油欢腾地裹住它,那坯子先是羞答答鼓起小泡,接着就像吹了气,“呼”地蓬松起来,披上了一身金黄锃亮的外衣。另一位师傅拿着长竹筷,熟练地拨弄着。那霸道的香气啊,长了脚似的,眨眼就蹿满了小店,又溜出去,钻进清晨的空气里,飘得满村都是。这香味,对我这馋嘴娃来说,就是最勾魂的曲儿。它钻进鼻子,直挠心尖儿,肚子里的馋虫闹腾起来,满脑子都是咬下去那“咔嚓”脆响的滋味。</p><p class="ql-block">我和小伙伴们常在店门口疯跑,眼睛却总往店里瞟,看老师傅变戏法。邻家伙伴的妈妈在店里帮工,这成了我午后最大的盼头——没准儿能蹭到一小撮油条碎渣呢!这份小小的运气,常常就来了。那点碎渣捧在手心,金黄金黄的,像揉碎了的阳光,还闪着油亮。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轻轻一抿,“嚓”的一声轻响,香脆就在舌尖上炸开了,油香混着面香,一下子漫开,美得人眯缝起眼。就这么一小撮,勾得我对整根油条的念想,在心里疯长。我们都管它叫“天萝筋”,这土里土气的名字,沾满了泥土气和童年最真的欢喜。</p> <p class="ql-block">日子像水一样流。1975年,国家在老家建水电站,我们移民搬到了城郊农村。忘不了“双抢”时节,日头像火球悬在头顶,烤得田埂发烫。大人们弓着腰,在田里割稻插秧,汗把衣裳湿透了,滴在滚烫的泥地上,“滋”地冒起一丝白气。这时候,生产队犒劳的油条和面包来了,简直像救命稻草。分东西的人影出现在地头:一手挎着大篮子,左边是金黄蓬松、油光光的油条,一根根精神头十足;右边是圆滚滚、冒着麦香的面包团子。我的眼珠子一下粘在油条篮子上,心咚咚跳,恨不得自己是孙悟空,连篮子带油条全变走!找个没人的地儿,痛痛快快吃个够,让那香脆油润在嘴里打个滚儿!</p><p class="ql-block">可现实冷冰冰的。那时,我年纪小,不够格下地,父亲在粮管所上班,家里没人参加“双抢”,这油条,自然没我们的份。只能眼巴巴看着篮子从跟前晃过,越走越远。心里头空落落的,那股馋劲儿却像野草,在肚子里疯蹿。口水在嘴里打转,只能使劲咽下去,把那点滚烫的念想,硬生生压回心底。看着邻居叔伯婶娘们拖着累垮的身子,接过油条时脸上那点舒坦的笑,我懂,这小小的金黄里,浸满了他们咸涩的汗珠子。油条在我心里,也就越发显得沉甸甸、金贵贵。</p><p class="ql-block">那会儿,油条可是个宝贝疙瘩。一年难得买回几根,一家人围着,眼神里全是稀罕。小心翼翼地撕开,分成几份。拿到自己那一小段,总要凑到鼻子底下,深深地、狠狠地吸一口气——那热乎的油香混着面香,就是最好的享受了。这才舍得放进嘴里,轻轻一咬,“咔嚓”一声脆响,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亮。慢慢地嚼,细细地品,生怕糟蹋了半点滋味。油脂的润,面团的香,一点点在嘴里化开,变成脸上藏不住的笑。这点小小的甜头,能暖和一整天。要知道,能吃上油条的机会,少得像天上的流星。那时候买东西凭票证,油条倒是不用粮票,可架不住买的人多啊!队伍常常排得老长,望不到头。</p><p class="ql-block">上初中时,跟着父亲住到了粮站,算是“进城”了。可买油条,照样得起大早去饮食店门口排队。踮着脚,伸长脖子,眼巴巴望着油锅里翻滚的金黄,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又急又盼。好不容易轮到了,师傅用长筷子夹起刚出锅、还“滋滋”冒热气的油条,插上一根竹签递过来。那一刻的欢喜,能甜到心窝里。偶尔会有炸得酥脆的碎渣掉在我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上,我赶紧捏起来,鼓起腮帮子仔细吹掉浮灰,才宝贝似的放进嘴里——可舍不得让一点灰,败坏了这难得的美味。</p> <p class="ql-block">日子过得飞快。 如今,油条早不是啥稀罕物,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生活好了,讲究也多了,油条还常被一些“营养专家”打上“垃圾食品”的标签。可我对它的那份念想啊,却像坛老酒,年头越久,味儿越醇。早餐桌上,油条依旧稳坐我的“心头好”宝座。每一次拿起,轻轻咬下一口,那熟悉的“咔嚓”声在齿间蹦开的瞬间,过去的年月就像潮水一样,“哗啦”全涌回来了。仿佛透过这缕油香,又看见了店门口那个探头探脑的小身影,瞅见了田埂边那个眼巴巴望着油条篮子的小男孩,舌尖上又泛起了那份最真、最纯的馋劲儿。曾经因为掏不出几分钱而咽口水的遗憾,如今变成了想吃多少吃多少的踏实。这普普通通的吃食,就成了最灵验的时光信物,轻轻一碰,记忆的闸门就开了,淌出来的全是暖烘烘的旧时光,让我在这闹哄哄的世上,稳稳地找到一块安静的地儿。</p><p class="ql-block">现在单位食堂的早餐,花样多得能挑花眼,中式西式满满当当铺了一台子,油条也是天天供应。不过,它们都被整齐地剪成了几小段。吃饭时,选油条的人不多,就算有人拿,也多半只夹一小节意思意思。可我,还是那个认死理的“老主顾”。每次走到餐台,想也不想,必定是拿起一整根完整的油条——哪怕要特意跟食堂阿姨说一声。对我来讲,它早就不光是为了填饱肚子那么简单了。它是个陪了我大半辈子的老朋友,默不作声地看着日子一天天翻篇;它是小时候那些挠心挠肺的馋虫和念想攒成的一份旧情,沉甸甸的都是回不去的从前;它更像根结结实实的线,一头牢牢拴着过往,一头稳稳牵着现在,递到我手上的,是这平平常常日子里,那份实实在在的暖和与满足。</p><p class="ql-block">油条,这再普通不过的吃食,却实实在在地驮着沉甸甸的岁月。它是时光长河里一颗不起眼的小星星,不扎眼,却一直散发着恒久的、暖乎乎的光。它悄没声儿地告诉我:过日子的真滋味,常常就藏在这些最不起眼的烟火气里头;那叫幸福的东西,大概就是懂得珍惜手边的平常,记住过去的点滴,在每一次“咔嚓”脆响的当口,细细咂摸出那份被年月打磨得越来越浓的温乎劲儿和知足。</p>